六十六、河流与时间
开始下雨了,我不着急退房,坐在露台上看风景。
由镇远再往上,舞阳河便无法再保证常年通航,因此,湘黔公路未贯通前,镇远是湘黔滇驿道上最重要的吞吐口和起落站——从两湖输入云贵的货物就在这里起岸,靠马帮驮运一路往西,而从云贵输出的货物,在这里上船,沿沅水而下,七八天即可抵达常德,再越洞庭入长江前往汉口——眼前空旷安静的舞阳河当年也曾被船工号子马帮铃响所填满。
道光甲申年(1824),一个叫杨钟秀的云南人根据资料和亲历编撰了一本《万里云程》,为云南进京赶考的学子提供参考。我翻阅这本将近两百年前的旅行指南,镇远这个“滇黔第一水旱码头”是重点介绍对象之一,“此地不以城郭为固,而以山水为胜。城在山顶,城内河水中分,文物衙署,各居一半,实为滇黔咽喉之地。”从镇远府到常德府走旱路,也就是湘黔古驿道,一共十六站,旅行指南详细列出了每站之间的距离,以及中间可以“打尖”的地方,那些我走过的地方历历在目:由镇远往青溪、玉屏出贵州,进入湖南的晃县、芷江,“城外有大桥一座,计十八洞,名江西桥,两边码头架木为铺……楚辞所云沅有芷之沅水也”,再经怀化、辰溪到沅陵,“山谷气象荒凉”,接下来是马底驿、狮子铺、界亭驿、新店驿、郑家驿,然后就到了桃源县,“土沃水甘,山有松杉之阴,水有鱼鳖之利,到此几忘风尘之苦矣”。
10点15分,雨下大了,密密的珠帘挂在露台外面,隔开了远处的祝圣桥和青龙洞。我决定推迟出发时间,继续坐在露台上看书听雨。抗战时期造访中国的美国记者格兰姆·贝克写过一本厚厚的Two Kinds of Time(《两种时间观》,早年有中译本《一个美国人看旧中国》),开头便比较中国与西方对于时间理解的不同,在西方,人们总是“昂首面向未来”,而在中国,“人在时间中所处的位置犹如一个静坐河边面朝下游的人”,上游的波涛象征未来,是看不见的,只有等河水经过他的身边流向下游,成为过去时,才能被观察到。【[美]格兰姆·贝克《一个美国人看旧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11月。】我不确定这种区分是否准确,毕竟福克纳也曾说过,人是背向着坐在快速奔驰的车子上,未来看不见,现在一闪而逝,过去是唯一清晰、稳定、可见的东西。但我确实享受静坐河边面朝下游的感受,你会想象河水去了哪里,那里又是什么样子。我之下游是他们的上游,正如我之上游也是另一些人的下游。这么一想,过去也是可以通往未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