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树一树的桂花,仿佛商量好了,齐整整地吐绽芳颜。也不知是乘着夜色而来,还是踏着露珠而至。清晨敞开门窗,恬淡清幽的清香一拥而入,猝不及防间香气满屋。走出去,芳香满城。
可分明是,昨日黄昏,风消雨歇,挨着许多花树经过时,看到花蕾依然是蛾眉紧锁,没有丝毫即将绽放的动静和姿态。似乎这树已忘了花事,这花已忘了时辰。心念还一闪而过:总该快开了吧?旦夕转换,这鬼精灵,就给举城奉上了这么大的惊喜。
花蕊精致,生动来往的视野;芳香清郁,清新城市的心脾。
我生活的这个江南古城,四季气候分明,常年繁花似锦。一年到头各类花事热热闹闹,春天有郁金香节金花节,夏天有荷花节柚花节,秋冬的菊花梅花名气也不小,只是各种喧闹与桂花关联都不大。
因为桂花不需要!再多的闹腾也无法取代桂花在市民心中的位置。十多年前市花评选,数万市民心声相同,让桂花成了这个城市的标识。市花的荣耀,扩张了桂花的领地。房前屋后,街头巷尾,路边公园,小区拐角,或大或小的桂花树不动声色,无所不在。市民与桂花相依而居,如同相濡以沫的家人,朝夕相对的好友,以至于很多时候甚至漠视了她的存在。唯有到金秋时节,芳香浮动,才惊觉桂花原来一直在身边未离未弃:金桂深黄若金,银桂洁白如玉,丹桂橙红似火……氤氲在桂香中的城市,因此多了许多亲切和人情味。
因为生在桂花飘香的日子,我对桂花一直有着别样偏爱。“木”“圭”为桂,桂是树中美玉。物之美者,招摇之桂。桂花树上的串串花香,恰似一串串承寄着人们美好祈祝的祥瑞之玉。而桂花偏偏又不以玉自居自傲,却以一种洒洒然的姿态,在山里田间街头巷尾随意而居,在萧瑟秋意中任性绽吐芬芳。人间尘外,一种寒香蕊。桂花之香,恬淡含蓄、清幽细嫩,香气中带有一丝甜蜜,清可涤尘,浓能透远,不造作,不张扬、不轻狂,无声无息,久闻不厌。叶密千重绿,花开万点黄。秋阳下,那层次分明的花瓣儿,精雕细刻般玲珑剔透,星星点点柔柔嫩嫩躲在绿得发亮的树叶间,没有光彩夺目的色彩,没有雍容华贵的体态,让人觉得这哪里是花呀,分明只是一群可爱的小精灵。
爱桂者众,吟诵的诗文就多。
“独占三秋压众芳,何夸橘绿与橙黄。自从分下月中秋,果若飘来天际香。”“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谁忙。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一路读来,比比皆是直抒胸臆的赞誉。连婉约的李清照也顾不上矜持:“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评价实在不低。
更多墨客骚人们甚至觉得让桂花在人间都是亵渎,此花不应人间有。千方百计把桂花与月亮相连,桂花由此平添三分仙气。“人间植物月中根,碧树分敷散宝熏。”“疑是月娥天上醉,戏把黄云挼碎。”天才想象力的背后都是对桂花的满腔仰慕。蟾宫折桂成为对读书人的最好祝福。以至于白居易天天想着到月亮上植桂:“遥知天上桂花孤,试问嫦娥更要无;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
这些吟咏美是美,但在我看来,却把桂花写得太不近人情。朝夕相伴、相濡以沫一般的桂花,怎会如此清冷如此孤芳自赏?倒是陈亮的《桂枝香》更贴我意:“仙风透骨。向夏叶丛中,春花重出。骏发天香,不是世间尤物。占些空阔闲田地,共霜轮、伴他秋实。浅非冷蕊,深非幽艳,中无倚握。任拈取、龙涎笃耨……”好一个“占些空阔闲田地,共霜轮、伴他秋实”,一下子让桂花走进了人间。后来听到罗文的歌:“虽渺小,似天际过路人,香桂花,香气洒遍远近,花非华美,像平凡白米,但那桂花香可以千里共享……”似乎与陈亮作跨越千年时光的呼应。
我总在桂花飘香的季节想起故乡,想起老屋门口那两棵百年老桂。母亲说,四十多年前,我呱呱落地时,两棵桂花树花开繁茂。四十多年过去,我已年过不惑,两棵老桂却一如当年。虬枝盘曲,树冠华盖。只是叶片更加肥厚深绿,如一枚枚青钱悬挂风中。每到花开季节,满树层层叠叠,流金溢银,点点桂花藏匿于那厚绿叶片中争芳吐艳,幽幽缕缕,香香甜甜,整个院落、整个小山村馨香流淌。
年少家贫,没有更好去处,桂花树底便成了最好的看书地方。许多的书,都是沐浴着桂香读完的;许多遐想,都是在老桂树下蔓延开去的。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斑斑驳驳,树叶在懵懂少年头顶沙沙作响,迷蒙着山里孩子的心思。高而蓝的天空下是一堵矮矮的黄土墙,墙顶的苦艾从瓦缝间不屈地探出头来。在月夜桂树下,感受过“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空灵,领略过“不是人间种,移从月里来”的意境,品尝过“香味超然,非人间物也”的桂花佳酿。
依稀记得,某一日正看得入迷,有风吹过,一阵桂花雨清芬无声飘落。落在发间眉梢,落在书页行间。恍然间似乎明白了“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红楼梦》中有许多写到桂花的场景,印象最深的是“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都肃然危坐,默默相赏”。这场景似曾相识。老桂树下常有乐声响起。那是父亲,一个乡村教师的喜好。心情愉悦或郁结的时候,父亲便会拉出破竹椅,在树底吹几曲笛子,拉片刻二胡。乐器残旧,但对于年少的我们兄弟,对于邻里乡亲,已经是一种莫大享受。依然记得,乐音一起,桂花树下便坐满了左右乡邻。人头晃动,却很安静,只有高高低低的乐音,从父亲的手中唇边飞出,透过层层叠叠的桂叶,在山乡的上空四溢开去。
母亲知道我喜欢桂花,每个花开时节都要给我打个电话:“今年的桂花又开了,回来看吗?”我懂得母亲的心思。都要尽量安排赶回去,陪父母在桂花树底坐坐,剪上几枝桂花,放玻璃瓶里插好;采上一些花蕊,备着做桂花糕或酿桂花酒。年复一年,桂花树下,母子重复着数十年不变的场景。前年秋天,公务在外,来不及回去。回来时花期已过,这时收到母亲托人捎来的一个小盒,打开去,清香扑鼻。满盒金黄的花蕊,如同母亲的笑脸。这一盒桂花至今依然存放在我的书架。许多个夜静时分,看书作文累了,我都会把盒子打开,偌大书房瞬间清香满屋,深深地吸一口,直沁心脾。心,温情缕缕,宁静一片。
城里的桂花香透了全城,熟悉的香气滋润着我,让我沉迷。我知道,故乡的桂花也已开始灿烂,满树花蕊在秋空下生动娇艳,我依稀看到了桂花树下父母的身影。
又到回家的时节。明天,且将行囊打开,满上故乡的桂香,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