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狮,在郴州永兴城关北两公里处。河滩上坡去,是一块偌大的山间平地,坐落着湖南省湘永煤矿的矿部。便江从资兴流到永兴县城,扭了几扭流到白头狮后,往左一个急拐弯奔耒阳县境(叫耒水),最后在衡阳汇入湘江。这急拐弯的右岸,那插入河中的陡峻悬崖的山洞中,嵌建了一座几十米高的白色古刹——观音岩,据说是唐代建的。更奇的是,观音岩对面的河中央,竟卧了一尊状如狮子的白色巨石,头朝永兴屁股朝耒阳,白头狮这个美丽的地名便是由此得来。 文/徐杨
便江边的捻工由船夫们自行充当
观音岩东边的山脚下,是白头狮镇,有一条汇入便江的小溪将镇子和湘永矿部稍稍隔开。白头狮镇房屋陈旧简陋,歪歪斜斜,住的都是划船架桨的船夫和家属,而矿部这边显然要繁华热闹多了。
永兴和耒阳的便江耒水两岸分布着一串省属煤矿,以湘永煤矿最大。白头狮码头边常年泊着一排排运煤的帆船,煤用小火车从工区运到码头上的翻煤台,翻进船舱后顺流而下,运优质白煤到衡阳、株洲和长沙。回程时是逆流,往往也装些货物,过急水滩时,船夫们就要下到岸边去拉纤。
每到夏天修船的季节,船夫们便穿一条土布短裤,裸出焦黑的身体,开始了比撑船还要辛苦的修船作业。我那时还小,经常偷偷溜到河边去游泳,免不了要从修船大阵中穿来绕去,也免不了怀着好奇心东瞧西看,几年下来,也认得了几个船夫,勉强看出些门道来了。
这些帆船大都用当地结实、轻便、浮力好的木料打造,长年行驶在永兴到长沙的航道上,以运煤为主。帆船吃水深,船帮高,一般是三五年左右上岸维修一次。这时,船体已经发黑,当初凿捻进船板缝隙的泡过桐油的黄麻丝,还有用石灰、桐油、切碎的黄麻丝调制的防水的油腻子填充物,都出现了松动脱落的情况,一些船板也已经局部或整块朽坏,需要用掏锯(或叫尖锯)锯出来,换上新的木料。还有甲板上的舱房和桅杆、帆篷也要整饬一下。这实在是一项耗费时间、精力的重体力劳动。
曾看到有文章把修船的人叫作捻工,是一种专门修船的职业,然而便江边的捻工是由船夫们自行充当的,自己撑船自己维修。船夫们将帆船卸掉桅杆拖上岸,用枕木一层层塞起高垫在沙滩上(不能倒扣过来,忌讳“翻”)。待船身晒干晒透了,就搭个篾席大棚罩住。他们先拿刮刀将整个船身刨刮一遍,重点刨刮掉船体的黑斑、黑皮和朽坏的部分。这刮刀蛮有讲究,两头开刨口,一平口一斜口,或一头弯曲一头平直,手握中间,两个刃口可根据实际情况换着用,既省力又顺手遂心。刮刀之外,捻工的主要工具有用于锤击黄麻丝入木缝并起出旧钉的开口斧;两三把宽窄不一的凿子;三四把大中小号的钢口批刀,主要用来清理木板缝隙中的残屑。除此而外,还有一些特制的工具,如扒钉器、送钉器、扒钩、两脚卡子、撬板、麻丝机、筛灰机和油灰机等,就算没有见过,这形象的名称也很可供人想象一二了。
烈日高照,“嘎嘎嘎”和“叮叮当当”的响声单调、沉闷而执着,在河滩上弥散开去。响声中,旧船被刮掉了污迹,朽坏的船板被整块或局部换掉,板缝中被锤凿进了黄麻丝;然后,所有的缝隙又被捻凿进桐油、石灰和切细的黄麻丝拌好的油腻子,进行密闭封牢;再然后,船体被涂抹上一道金灿灿的优质桐油,一道又一道,直涂抹得硬如铁石,一刀砍下,也只有极细的一条白痕。最后,船夫们一起动手拆掉篾棚,会餐喝酒。先放鞭炮,摆鸡、鱼、扣肉敬了河神,又点高香敬了古刹中的观音菩萨,再一起赤着上身,拄着十六磅大锤,排好阵式。听领头的老汉发一声喊,大家就齐心发力跟着喊,“一二三”“一二三”,抡起大锤,有节奏地锤去船体下的一层层垫木,将高垫在河滩上整饬了两个来月的船体慢慢放下来,坐稳在先已垫好的滚木上,再大家两边站好,用力一推,船体就欢快地冲进了河水中,溅起一片水花。就这样,修旧如新、桐油闪亮的帆船一艘接一艘地被送回到了河水中。接着就竖起桅杆,补牢帆篷,准备装煤运货,扬帆远航了。运气好些的船夫,经过十来次的做捻工修船,人也就老了,退了休后,会平平安安地住到白头狮镇上去养老。儿女们若没有更好的出路,一般会承继父辈的职业,顶职到船上去谋生,重新哼唱起那流传久远的酸辛的歌谣:撑船的死了没埋,挖煤的埋了没死……
往日的喧哗早已沉入水底
高中毕业的那年夏天,我旧地重游从郴州到湘永煤矿去会儿时的玩伴。下河游泳时,我从一艘泊岸的帆船上往下跳,左脚前掌肌肉被一块断裂的卵石狠狠地划了一道寸把长的口子,顿时血流如注,痛得我惊恐地大叫,赶忙爬上帆船后面的船舱求救。一位似曾相识半头白发满脸沧桑的中年船夫,看了看我的伤口,拿出一束捻船用的细黄麻丝来,剪碎、拌上桐油和面灰,塞进我的伤口,然后扯块旧布条给我扎紧止血,又背着我和玩伴一起往矿里的职工医院跑。经过清洗、打麻药和缝针,伤口总算包扎好了。
个把月后,我又一次来到白头狮煤码头,找到了那艘船帮上印着“湘郴耒运××号”的帆船,送上两瓶麦乳精给那位救助过我的船夫。船夫姓陈,他的船已装满了白煤,煤堆上洒的黄泥水封记也已经干了,准备第二天北下耒阳。我正好要回长沙老家一趟,便说想搭他的顺风船到耒阳码头,下船后到灶市街赶火车。陈师傅吧嗒着旱烟,愉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上了陈师傅的船,坐在后舱里,给他看了我左脚掌上那拆了线后留下的蚯蚓似的红疤痕。煤船拐过永兴造船厂驶过西河口后,一路青山绿水,南风吹拂。陈师傅和她妻子,还有我,一下一下合力扯起了满帆,真个是鼓风而行顺风顺水了。中午,我在船上吃了一碗鼎锅煮的白米饭,菜是青辣椒炒鲢鱼,好香的味道啊。吃完饭,舀河水洗了碗,耒阳就到了,我与陈师傅夫妇依依而别。
三十多年后的2022年夏天,我又一次带外地朋友到永兴去,看白头石狮和观音岩古刹。记忆中的河滩早已被江水淹没,往日的喧哗也早已沉入水底。为了好看,造景,这段江的上游和下游都修了拦河坝,一年四季都是河水满满。木制帆船也早在二十多年前退出了河道,现如今,只有一艘铁壳子机帆渡船,送游客过河或爬到江心的石狮子上去照相。观音岩东边的船民聚集区——白头狮镇——也没几个人影了。我找个老者一打听,原来他们早都搬到郴州市下湄桥火车北站的货运区去了,往日的“湘郴耒运”,如今已改制成陆地上的搬运公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