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我搬到新区去住,工作还是在姑苏区的苏州古城里。姑苏区和新区之间隔着宽阔的大运河,每天我从阊门出城,走枫桥路,上何山大桥然后到达新区;或者从阊门出城后先转到西环,然后从狮山大桥过运河。后来因为某件事,我又从狮山桥南边的索山桥走了一趟,这才惊觉,原来运河上的这几座桥,都是以苏州城西的某座山来命名。
这是我较早注意到的地名现象。地名的命名或者得名非常有意思:现代的新建筑、新道路,一般是“命名”,有专门的行政管理部门负责指导与审批,讲求规范性、合法性;传统老地名则往往是“得名”,常常具有偶然性、故事性,甚至记录着一个历史人物、一个不可复制的历史事件,极具珍稀性。所以,当我的老师告诉我,苏州有两座“无山之山”的时候,我便更强烈地体会到这两座“山”的伟岸。
一座是“寒山”,是唐人寒山子的名号,用在了名刹寒山寺的地名中。寒山寺之名无人不知,张继的夜半诗思,让寒山寺的钟声鸣响千年,飞渡山海。何况,在主要依靠水路交通往来的古代,寒山寺还因伫立大运河边,紧邻枫桥驿站,而尽得地利。于是南来北往的商旅士子,凡路过这里的,几乎都会于此泊船登岸,访古吊览一番。即使到了今天,文旅已经成为一个重要且成熟的产业,各地的名胜古迹一夜间如遍地花开,寒山寺依旧是游人访吴的重要目的地。
静立于运河碧波之上,寺的规模其实并不大,虽然现在几经拓展,也就是半个小时能走完的样子,有关这寺的故事却不少。在苏州人的民间传说里,寒山与拾得是两位高僧,性情放诞又意气相投,他们后来一起来到了寒山寺。寒山寺起初是叫妙利普明塔院,就是因为寒山的加入,才改了现在的名字。又说,后来拾得为了传播佛法,还东渡日本,建了一座拾得寺。
这一说,张继应该是在寒山之后到的苏州——当然实际上,现在并没有证据证明寒山来过这里,史料上也找不到寺庙改名的具体时间,并且寒山根本就不是持戒剃度的僧人,而是生活颇为困顿的隐士。寒山子的诗歌在唐朝末年就开始流传,后来在国外也有很大影响,根据寒山诗中所提供的信息,他一生踪迹从咸阳到荆州,至山东,然后辗转到浙江翠屏山、天台山,在山中度过了几十年的隐居时光,直至故去。但拾得倒确实是天台国清寺的一名僧人,寒山与之颇为相得,还在窘迫的境况中得到拾得力所能及的照顾,两人的交往因此也在禅机之外,多了浓烈的挚友衷肠的意味。以至于到了清代,皇帝都被他们打动,御笔钦封他们做了和合二仙,让两位传说中的疯癫和尚去力保人间的姻缘美满。
另一座是“文山”,是宋人文天祥的号,用在了苏州城西北文山寺的地名上。文山寺的最独特处在于它是现在苏州城内唯一的一座尼众丛林,也就是尼姑庵。但庵堂的前身并不叫这个名字。南宋时,这里有座潮音庵,德祐元年,元兵南侵,文天祥奉命兼任平江知府,在苏州组织抗元的时候,他把家属就安置在潮音庵内。后来的故事慷慨悲壮。到明代正德十年,苏州百姓为纪念他,就在潮音庵旁为他建了忠烈祠。后来忠烈祠迁往别处,这里就以文天祥的号为名,改建成了“文山寺”。再后来,潮音庵北面又建云林庵。再再后来,潮音庵的住持将三寺合并,取名叫“文山潮音禅寺”,简称文山寺。到1958年,改作尼众丛林,现在就只称文山寺,而不再提潮音庵了。
文天祥在苏州只待了一个多月,但苏州百姓一直都敬仰怀念他;三寺合并的组织者是潮音寺的住持,合并之后却沿用了文山寺的地名。这就类似于“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的道理,不需要表面的风光,人们敬仰、爱戴、传承的,是那些深邃的、崇高的、忠贞的。寒山如此,文山也如此。它们不是山,却都具有山的特点——坚固、袒露、耸立、与时间并行。它们一个象征着文化的吸引,一个象征着精神的担当;一个传达着对友好者的友谊,一个宣示着对入侵者的回击;一个开放,一个坚定;它们以无山的山,用地名的形式活在老百姓的心中,镌刻在城市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