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玲
汉江南岸，大棕溪尽头，层峦叠嶂中铺开一方平缓洼地，三五间瓦舍中有疏星点缀其间。香的家就在洼地中间，也是风水先生眼里最好的风脉。往前伸出是坡地，往后展开去也是一片坡地，中间有一院瓦屋静默着。小溪从坡顶流下来，绕着旧屋流出去，竹子密不透风，像一道屏障挡在屋前。洼地上宽下窄，简直就是一个竹编的簸箕。姑且称这洼地为簸箕洼吧。
一楼的屋顶正在浇筑，一群男女在忙碌着。一路走来，遇见的人寥若晨星。突然看见这么多人，我很诧异。香说除了几个工匠外，其余的人都是亲戚和村里的人。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亲戚、村人和朋友要来庆贺。香的父亲在屋外招呼，母亲一头扎进厨房，为几十个人准备吃喝。我们从香的新房的山头绕到旧屋前，香的父母在台阶下等候我们。连日的辛苦，他们显得很疲惫，可他们的眼睛依然透出纯朴、和善，尤其是香的母亲，她的那双眼睛很清澈、安静、空旷、晴朗。
香的父母言语不多，坐在人群中，总是微笑着听人说。哪怕第一次来家的我们，心里高兴，也只是憨厚地笑着说声来了，就招呼进屋喝茶。这对质朴、勤劳、善良的夫妇，养大儿女，却不愿跟他们进城过清闲日子，固执地守着簸箕洼，种麦子苞谷烤烟等作物，平时养鸡、养猪，冬闲用拐枣酿酒，也熏烤腊肉，用劳作惯了的双手将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吃过饭，我站在屋前看浇筑屋顶，有停下手的女人说话。她们夸我不嫌山高路远来做客，也说这里空气好，让多住几天。我夸她们为香的家建新房出力流汗，又问她们的家在哪儿。一个好看的短发媳妇说她家在来的路上。另一个腼腆媳妇指着对面，说住在那坡上。我顺着指的方向看去，山色空蒙，树影憧憧，看不见屋舍，怕是隐在树林了。再细看，发现她们的眼睛和香母亲的眼睛一样清澈、明朗，这是在山里阳光下、不染尘世声色的人才拥有的美丽。
她们又要忙了。我信步走向原野。地里长满小天蒜、蒲公英等，三五头牛在吃草。太阳在屋顶照着，我坐在地上眯眼望天，天那么蓝，蓝得能滴下水，空气清新，弥漫着花香、泥土、草木味儿。香说建房子父母忙不过来，原本的烟地只好这一季荒着。
走过漫坡地，是一片小橡树林，清一色的小橡树，是树林中的少年，那么稚嫩，那么新鲜。微风吹过，小橡树枝叶摇曳，发出细细声音，像远远的牧笛声悦耳，并不嘈杂。摘一片树叶对着太阳看，叶脉清晰，叶片莹润，像透明的美玉。
突然，哐地传来一声。我赶紧走到林边看，林外是一道深涧，一台挖掘机将崖壁一棵大树掘倒。
一阵鞭炮声响，打破簸箕洼的寂静，红色纸屑从空中纷纷落下，在地上铺了一层。众人入席，我们也被招呼坐在桌前。八个凉菜上完后，上第一道热菜，香的父亲拿着一沓百元大钞挨桌发放。
我对面坐着一个黑瘦的中年男人，话不多，吃的也少，我不知道他是工匠还是贺喜的亲戚，只怕冷落了他，劝他吃菜喝酒。主人点了五六张钞票递给他，被他手推开，拒绝得很坚决，主人就收起来，到别桌去。我不解地问他，给你工钱，你怎么不收？他说，乡里乡亲的，帮几天忙是应该的。再说他给人帮忙，一帮就是半月一月的，从不收钱。
香的父亲挨桌发钱，可我看见很多人都拒绝。香与嫂子挨桌敬酒，酒是烫滚热的拐枣酒，醇香四溢。香与嫂子殷勤劝酒，客人客气着，主人再劝，客人便豪爽地喝下满杯。
时间不知不觉的，太阳涨红脸坐在对面山巅上，酒宴已近尾声。住得远的人开始离开回家，簸箕洼渐复安静。暮霭沉沉，几家屋舍和四周树林静默，水墨画一般。
我问香的父亲，为什么有人不愿意收工钱？他说，我们村里的人一直都是这样，一家有事大家都来帮忙。这个轻易不说话的人，第一次说这么多。我经常下乡，了解到请乡邻帮忙，被人以忙为托词拒绝比较普遍，却没想到簸箕洼古风犹存，让人感慨万端。
我想起刚才在路上看见的被挖掘机掘倒的大树，忙问香的父亲村里是不是在修路。他说搬到镇街的小程自掏腰包，修一条从村委会到洼里的路。他说，水泥路只通到村委会，剩下的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只有越野车才能通过，其他车根本上不来。谁家盖房子，砖和砂石料都是送到村委会门前，再由三轮车拉上来，运费就高了许多。
交通方便了，村里再有人盖房，就不会像他盖房费事了。不仅如此，烤烟、腊肉、山货、药材也能方便运出去。党的富民政策，乡村振兴战略落到实处，像平利的龙头村一样，簸箕洼想不发展都难。我的脑海，也立即出现了一幅簸箕洼明天更美好的蓝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