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诚龙
来源：刘诚龙（微信公众号）
这里属于大乘山脉。大乘小乘，于你，或是佛教，中学小学，于我，却是文教。三十多年前，一台客车，把我们四十多个人，从梅城拉到这里，度过了一个月的文教时光，师范毕业前夕，学校安排我们一个班，来此地实习。
此地有茂林修竹，崇山峻岭，去冷水江三尖时候，正是阳春四月，苍山青翠，鲜花烂漫，少男少女遇到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心思被撩拨得起起伏伏。很多场景已渐渐失去记忆，七八位同学，共同来回忆，也便脑海中情景再现。食堂油渣好吃，土猪皮肉，有精有肥，大铁锅炸，炸得甚干还油，猪皮甚厚，来嚼劲，青辣椒炒，皮脆脆，喷喷香，三十多年后，还留齿颊间。回忆总是美好的，比现实要美好。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老来事业确实越转越荒唐，但老来回忆却越转越芳香。芳香是笋，大乘山上翠竹高耸，小竹手臂粗，大竹大腿大，大到双手握不拢，那笋自然大如桶，挖一根笋，与腊肉同炒，堆满一脸盆。印象中，在三尖用膳，菜非菜碗盛，而是脸盆端，鲜笋与腊肉，一鲜一腊，一干一湿，好像阴阳相配，配出好味来。有几位男同学，好味从唇吻流淌入心：女同学腹小，按钱钟书先生说法是，吃了一颗糖粒子，好像怀了孕。樱桃小嘴小，蛮腰小腰小，便把餐票给了宽肠的男同学，那般那般情，三十多年过去，回忆指定芳香。却让我悲伤，我怎么就没有这般口福？
这个暑假，同学们形容向秋，却是春心萌动，声声唤，我这山塘一般不惊不乍之心，也被这些大呼小叫，弄得涟漪生波，一同驱车，前往三尖寻旧踪。那所当年的中心完小，在倒在，两栋旧木楼，斗转星移，换了红砖房，已非旧时景。校门改了向，面向一条小河，对面是荷田百亩，荷花盛开，风吹来，碧叶如波，挂了一块牌，牌名起得来神，叫莲合国。这是当年，我们的学生所起？若如是，心甚慰，曾在此地，传道授业，没误子弟，学生由此得文化底蕴，为师者，其欣喜为何如？
没有见到一位学生，即使遇见，又彼此认不得了。我们已渐老，学生已渐大，当年小不点们，成了大姑娘，成了小伙子，成了大阿嫂，成了大爷们，儿童相见不相识，中年相见也不相识。物是人非，物还是，都有点不相识呢，何况人非。到得三尖学校，大门紧闭，一把锁锁了旧时相识。有位小伙，闻得我们来意，很是殷勤，接连给我们打电话，联系了好几个人，终于叫人开了锁。进得校内，觅当年陈迹，我们的陈年旧影，不知在哪里。
拍个照吧，也只能拍个照了。这感觉也蛮好。能够在那么多年后，依然对这里动感情，依然对青春动心情，那也是对岁月的抗拒，那也对山河的动容。离开教育二十多年了，做梦也很少站讲台，这次回忆这旅，唤醒曾经为人师日子。若可再选择，还是想再吃粉笔灰。吃粉笔灰，比吃红尘灰，心情要爽一些吧。红尘滚滚，滚得满身创伤，来初心之地，聊可疗些内伤。看到我的男女同学，仍然在当着教师，他们脸色可比我灿烂多了，可见人生若简单化作师生一种关系，而不是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生命会变得澄澈清明。
三尖文教古来盛。《宝庆府志》载有明朝林培其文《三尖峰社学碑记》。林本广东东莞人，万历年间，任湖广新化县令，大兴文教，见三尖乡绅，捐资建校，人文化育，以启童蒙，社学既成，兴奋为文，文曰：“三尖水秀山明，其藏修之地乎？不告邑令，而崇堂皇列房，关联师儒于其间，群一方九姓之子弟，而游居教诲焉。”我们师范实习，也算是游居吧，时间恁短，也算教诲焉，想想，也曾与古人同调，满心欢喜起来了。
林令说：“青衿之子，环立道旁者，彬彬盛矣。入门则俎豆在陈，弓矢在列，侯算在御。”学生仔绕在老师周围，叽叽喳喳，欢欢嚷嚷，无心没肺，天真烂漫，仿佛儿孙绕膝，那感觉真好。林先生所谓俎豆在陈，用了孔子一个典故，“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说的是孔子还是小把戏那会，常常玩游戏，玩豆子，玩者不玩，寓教于乐也，孔子把豆子摆设成礼之阵势，倡礼学焉。到三尖，同学打开脑海回忆，实习毕，相处只是个把月的学生伢子妹子，抱着我们这些实习生，大哭，也是情，也是礼。混尘世多年，蔓生感觉是，师生情比什么情都来得真，来得深，薄情世界，有可得深情之事业，何不一生行此事？孔子有个感慨，“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孔子只学文，不曾学武，挺遗憾的。转至明朝，不仅“俎豆在陈”，而且“弓矢在列”，而且算术在御，学生学文，学武，学农，学工，学棋，学医，学艺，学科，教育曾如此，当如此，如林县令所谓：“正尔志，直尔躬，志天地四方，以成尔人，大尔用，无负今日耦射(耕读)之意，是在尔师徒之自助哉。”纳天下之英才而育之，不误英才，以成英才，让家国大用其才，确乎是师生之彼此成就，彼此功绩也。
“三尖水秀山明，其藏修之地乎。”此话不虚，三尖居大乘山下，大乘山山峰相叠，鸟语花香，山涧多多，叮咚成韵，慕山川秀色，实习那会，无课，则约一二好友，登山涉水，无能启山林，有心亲山水，记得曾与何君廖君，下午入山去，一路皆欢欣鼓舞，阳春四月，百色百种花开得秾艳，万杆翠竹子铺陈山林，望峰息心，窥谷忘返，半日到得山顶，迷途了，只在此山中，不知我在何处。眼见暮色将合，沿溪而跑，跑到新邵小南，一路猛跑，夜半归三尖。山水之间，传道授业。真是美好，当年却为苦事。岁月流转不回转，若可回转，择一处山水，教几个学子，课时把卷诗书，闲时持杖花林。晨来吸露，晚来散步；周末山行，周里窝居；春来挖笋，夏来避暑，秋来摘果，寒尽冬来，红泥小火炉，糍粑泡茶煮。
知我者谓我真情，不知我者谓我矫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