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阳光和风恰到好处。蛰居多时，出游特别舒畅。和友人到了加州著名葡萄酒产地纳帕谷。酒乡不品酒，如去华盛顿不参观国会山。我们在“盖慕斯酒庄”预订了一张桌子。疫情期间，进入公共场所，自然以户外为宜。一行老少在花园落座。
酒庄之“品”，不同于“一醉方休”的群聚之“喝”。前者富仪式感，一概浅尝。品酒师每次只往造型雅致的高脚杯倒下豪饮者“一口闷”犹嫌太少的分量。品鉴者不管道行深浅，都要摆出款儿，先把酒杯晃荡，让葡萄酒在里面旋几圈，凑近，做深呼吸，就香味和色泽作出点评。品酒师边斟酒边讲解葡萄的品种、年份与特点。你尽可不懂装懂，颔首以应。继而浅喝一口，不能马上吞下，须鼓腮如雨后合奏的青蛙，再略作沉吟，以对应品酒师的阐释。老实招供，关于喝葡萄酒，我只略胜于“牛吃牡丹”，但“姿态”是能装的。毕竟，此来不是纯为享受美酒，而是“喝气氛”“喝风景”“喝心情”的。
我虽不绝对排斥酒精，但大半生连“小酌”的次数也不到十次，怎么沉醉得来？幸亏位置恰好——有一棵枫树。距此地50英里的旧金山市区，公园内不乏枫树，但从来不红。这里的同类呢，也无意呈现火焰般的鲜艳，头上这一棵，夹在微黄的钻天杨和叶子斑驳的龙爪桑之间，初时我没多加注意。待到喝完第一道——2020年产的“康奴得蓝”白葡萄酒，一片，晃晃悠悠地降落在酒杯旁。细看，色地介乎黑褐和深红。我差点叫起来。品酒师正喋喋地议论卖价为16美元一瓶的低档货，其口感略涩。我拿起枫叶端详，它的喑哑来自煤灰般的尘土，用餐巾揩拭一遍，叶子亮起来。
谁说枫叶的魅力仅在“红于二月花”呢？它还善体人意。我喝第二道，“马赛蕾”黑皮诺，2019年产，属陈酿，比前一种高级，每瓶卖32元。尝了第一口，确如身边专家所言，具樱桃之香，遂点头赞同。又一片叶子落下。我忙于对付它，竟没注意到品酒师往酒杯倒下第三道——2019年酿造的“俄穆莫洛”梦露。枫叶的叶脉是树木的微缩版：主干，旁支，旁支生旁支，依次小下去，最后，微细血管般消失在叶片边缘。叶脉的轮廓整饬，左右对称，富于美感。赞叹完叶子，再品酒，甜酸度得宜，单宁的浓度得宜，我啧啧叫好。枫叶这“看客”是目击者。
第四道，赤霞珠，2019年所酿，每瓶82元。由“梦露”带领，从它进入佳境。最后一道，也是赤霞珠，2017年的选庄，盖慕斯自家的镇窖之宝，每瓶卖200美元。品酒师推荐它自是不遗余力。我破例喝了三分之一杯，并非“不喝白不喝”，而是被其果香迷住了。人有点迷糊，仿佛偃卧于花香馥郁的花坛。枫叶约齐了，簇簇落下，铺在桌子上。有一片，想必是酒鬼刘伶的魂魄所化，居然飘进同来的年轻朋友的杯子里。大家哈哈大笑。年轻朋友是韩国裔，他是负责驾车的，滴酒不沾，杯子聊备一格而已。他拊掌道：“也好，让叶子替我喝掉。”
品酒完毕，品酒师来推销产品：如果买下价值相当于消费数额的葡萄酒，那么品酒免单。同来的友人买下六瓶白葡萄酒。我没有买，回复“非饮者”本色。离开前，我把一片枫叶夹进手机套。品酒之时枫叶陆续飘下，无疑是可遇不可求的锦上添花。我不知道同来的朋友对此有没有感觉，我喝时是没间断过以心灵和枫叶对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