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中期,洛阳开封有一处名胜地叫金明池。这里四季美景不断,游人如织。在金明池边上有座酒楼叫樊楼。里面有个叫范大郎的人在其中开酒肆。这个范大郎有个弟弟叫范二郎,还没有结婚。
正值春末夏初,金明池畔游人络绎不绝。范二郎也来到此处游玩。边玩边看觉得累了,便走进路边一家茶坊里歇脚。不料抬眼看见茶坊里有一个女子,年方十八,长得花容月貌,极其标致。范二郎不看则已,一看便不由站定了呆呆地看着。
那女子在茶坊里,见范二郎独自一个人站在那儿,也不由细细打量,见他虎背熊腰,端端正正一个国字脸儿,又兼剑眉亮眼,竟也有了倾慕之心。四目相接,两下对视,彼此眉目传情。
女子心中暗自高兴。心想:“我若能嫁给这样一个男子,也就心满意足了。今天机会难得,如果当面错过这个机会,再上哪儿去碰这个运气?可是怎么找个借口来跟他说话?怎么知道他到底成家了没有?”那女子思忖着,觉得一时没有妙法。眉心间不由得打起了一个结来。跟在女子身边的丫环和老妈子都只管在一边闲聊,哪里会知道姑娘心中的愁苦。
正巧,这时从外面传来水桶的响声。女子听到顿时舒展了眉头,提着嗓子向外呼叫:“卖茶的,给来些甜甜的糖水。”伙计紧忙在铜盂里倒了糖水送来。那女子接过去,才喝了一口,便把盛水的铜盂往空中一抛,大声叫喊起来:“好啊,你倒要来暗算我!你知道我是何人?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小名叫胜仙,年龄十八岁,我可是个还没出嫁的女孩子啊!”
范二郎听着心里暗想:这女子说话蹊跷,她在这里自我介绍一番,岂不是明明白自在说给我听呢。
卖茶的辩白说:“小娘子啊,我哪里敢害你呢?”
女子道:“还说不是暗算我,铜盂里有根草。你是想害我的喉咙。我真恨我爹爹不在家,他要是在家,肯定轻饶不了你!”
一旁的老妈子也劝女子:“跟这种人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茶博士听到里面这番闹吵,走进来对伙计说:“别争了,把那糖水好好挑到一边,别放在店门口。”
范二郎心想:她既然这么巧妙地把我想知道的情况暗地传给了我,我为什么不趁机仿效她一下,也把我的情况传递给她?
随即也招呼道:“卖茶的,倒杯糖水来!”卖水的倒一杯递给他,二郎接过吃了一口,也把杯子向空中一丢,高声叫喊:“好啊!你这个人真是要暗算人!你知道我是谁?我哥哥是樊楼里开酒店的,叫范大郎,我是范二郎,年刚十九岁,我告诉你,我有一身好武艺,你别欺我这没成家的人啊?”
卖水的听到这儿,觉得莫名其妙,也发起火来了,说:“你不是疯了?跟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只不过是个卖水的,怎敢暗算人!”
范二郎争道:“怎么不是暗算呢?我的杯子里也有一根草叶。”
女孩听了,心里好欢喜。茶博士进来,一边劝着,一边把那卖水的推出门去。女孩起身说:“我们回去吧。”又看着卖水的说:“你敢随我去吗?”
范二郎心想:她这是叫我随她而去啊!
等那女孩走出一二丈远,范二郎也走出来,紧紧跟在后面。只见那女孩转过身来,向他一笑,范二郎心里好生欢喜,一直跟到女子住地。看着女子走进门去,又推开帘子望出来,范二郎更是喜不自胜。可一会儿,女子进去了再没露面。范二郎就像丢了魂似的,在她家门口来来回回地盘桓着,直到天色作暗,方才回家。
那女孩自从那天回家后,一连几天,茶饭不思,只觉得身体不适。她妈看着光着急,想请医生来家看看,无奈周大郎外出未归,又没有其他男人在家,不敢去请。丫环迎儿帮着出主意:“隔壁有个王婆,人称王百会,能给人接生、作针线、作媒人,又会给人看脉象,知道病人的病情轻重。邻居家里有些什么事,都喜欢找她。”听了这些,周妈就让迎儿去请来了王婆。
见面后,周妈便把女儿游金明池回家就病卧不起的事告诉了王婆,迎儿将王婆引进小姐房内。小姐正侧卧在床上,闭目养神。王婆号完脉就说:“小姐害的是头疼浑身痛,觉得困倦又恶心。”女子说:“是的。”王婆对丫环和老妈子说:“你们先回避一下,我一个人来问问小娘子。”
见她们走了,王婆对女子说:“我这样的老婆子是懂得这个病的,这病叫个心病。小娘子,大概是你见到了中意的人,欢喜上了,就害出了这病。是不是?”
女孩听她说到自己的心事,便把那事告诉了她,还说:“那青年名叫范二郎。”
王婆问:“是不是樊楼开酒店的范二郎?”
“正是!”
王婆说:“小娘子不要烦恼,我老太婆不认识别人,但说起这范二郎,我和他哥哥嫂嫂熟悉,那可都是好人。范二郎也是个聪明伶俐的小伙。他哥曾托我替他兄弟说媒。小娘子,我这就给你说媒,把你嫁给范二郎,可好?”
女子笑道:“这当然好,只怕我妈妈不肯。如果能成了,一定重谢婆婆。”
王婆走出姑娘房,叫来周妈:“我知道你女儿的病了。”便把女子巧遇范二郎的事告诉了她。
周妈问:“那该怎么办?”
王婆说;“只有将小娘子嫁给范二郎。如不嫁给他,小娘子病就难治了。”
周妈说:“我家当家的大郎不在家,我也做不了主。”
王婆说:“我看这样,不如先定下这门亲事,等周大郎回来后再办事,总是救小娘子性命要紧。”周妈听了,一时也没有主意。
王婆说:“放心吧,一切包在我身上。”
王婆离开周家,径直来到樊楼。范大郎见王婆来了,忙迎上前去说:“婆婆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找你。二郎前几天出去玩了金明池回来,茶饭不思,卧床不起。我想请你给他号号脉。”
王婆独自进了二郎房里,不禁笑起来。二郎不解地说:“我有病,你却笑我!”
王婆说:“我并非笑别的,我已知道了你的病了。你是为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害相思病,对不?”
二郎被说中了,惊得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王婆说:“我这正是受了周家之托前来说亲的。”
范二郎不听则已,一听说有这等好事,真是喜出望外,一下跳下病床,同王婆一起走出房来见哥嫂。王婆又向范大郎讲了为周家说亲的事。哥哥嫂嫂自然欢喜不已,当下下了定礼,算是定下了这门亲事。
自从定下亲后,两人顿时都变了个样。范二郎原是个闲时不着家的人,如今是安分守己足不出户,跟着哥哥照管店里;那周家女儿原来也是不爱做女红的,如今也肯作针线活了。两个意乐心安,就等周大郎回家为他们操办婚事。
一晃半年过去,周大郎终于返回家。周妈把女儿定亲的事喜冲冲地告诉了周大郎。谁知周大郎听了,怒目圆睁,指着周妈大骂:“你得到谁的应允,竟敢自作主张为女儿定亲!那男子再好,也不过是个开酒店的,你难道怕女儿没有大户人家对亲!你把女儿许给这种人,岂不倒了志气!”
这里正这么吵着骂着,忽听迎儿高喊:“妈妈,快来救小娘子!”原来女孩在屏风后听到爹骂娘,不肯把她嫁给范二郎,顿时一口气塞上来,气倒在地。周妈见状,赶紧来救,却被周大郎一手拉住,不让她去救,还口里骂道:“死就让她死了,救她干嘛?”迎儿想去救,也被周大郎一个巴掌打在了墙上,动弹不得。周妈见此场景,一下子气昏了过去。迎儿把周妈救醒。周妈苏醒过来即号啕大哭起来。邻居们听见都纷纷涌来,看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下挤满了一屋子人。
原来周大郎平日为人不近人情,而周妈却很和气,大家都愿意和她相处。周大郎见屋里来了这么多人,便没好气地说:“这是私人家事,不必你们来劝。”邻居们见他这么生硬,就都离开了。
周妈看女儿时,发现女儿四肢已经冰冷。她抱着女儿涕泪横流,心想:女儿本不会死,只因无人相救,却是死了。一想到这儿,周妈气得大骂周大郎:“你真是太狠毒了!你必定是舍不得你那三五千贯的嫁妆,故意害死了女儿!”
周大郎一听大怒:“我会舍不得三五千贯的嫁妆?你竟这么奚落我?”说着气冲冲地走出了家门。周妈想着伶俐聪明的女儿就这么死了,越发伤心。谁知,转眼之间周大郎又回来了。后面跟着一具八人抬的棺木,他对周妈说:“你说我舍不得三五千贯嫁妆,你给我把女儿房里所有的金银首饰,全部细软统统搬进棺材里去。”
随即叫人入了殓,又吩咐人当天就下了葬。
参与入葬砌坑的有一个年轻人,叫朱真,三十多岁。这天葬了周家女儿,回到家便喜滋滋对他娘说:“我交好运了!”接着把准备盗棺的事告诉了他娘。
娘听后竭力劝道:“这盗棺可不是闹着玩的,孩子你可千万不能去啊!”
朱真说:“娘这你可劝阻不了我。”说着,从床下拖出来一件皮袋,里面装着一把挑刀斧头,一个灯盏、一个盛油的罐儿和一件蓑衣。朱真穿起蓑衣,又在蓑衣后面带了一片由十来条竹皮编成一行的帘儿。这是为了在雪地里行走时,走一步,足迹就被后面的竹片扒平,看不见脚印。当晚夜半二更时,朱真起身吩咐地妈说:“我回来会敲门,听到门声,你就来开门。”随即他便出门去了。
朱真离了家,直奔周家女儿的坟地。来到坟边,用刀拨开坟上的雪。因为白天下葬时都动了手脚,开棺过程很顺利。他把女孩头上、身上的许多金银首饰、衣服全部褪下,眼见着女孩白净的身体,朱真按捺不住,玷污了女孩。可谁会想到,那女孩居然睁开双眼,伸开双手把朱真抱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那女孩一心牵挂着范二郎,看到爹爹骂娘,一口气憋死了。其实是假死,尽管当天就被葬了,毕竟时间不长,现在棺材被打开了,又被拨弄了一番,得了阳和之气,所以又醒了过来。
女孩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碰到的是谁,急切地问:“哥哥,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朱真一下子吃惊不小,以为遇见了鬼,甩手摸摸她的胸口,发现心脏咚咚地跳着,又捂了一下她的嘴鼻,也有阵阵暖气呼出,知道是个活人,一下急中生智说:“小姐,我是特意来救你的。”
女孩信了他的话,对朱真说:“哥哥,求你带去见樊楼酒店的范二郎,我会重重地谢你的。”
朱真心里暗自思忖:别人花大钱娶媳妇也不能找到像她这样情义深重的女孩。我要是救了她出去,岂不自白让那浑小子得到她!想到这儿,朱真心中不乐,便对女孩说:“你先不要着急,我先带你去我家,然后让你见范二郎。”
女孩说:“如果真能见到范二郎,我便随你去。”
当下朱真收拾了东西,先让女孩穿上衣服,把她托上了地面,接着自己也从坑里爬了上来,又把石头盖上,上面还铺上了些雪,显得不露一丝痕迹。一切处理停当,朱真背着女孩,找一条僻静的小径回到家门口,伸手在门上敲了两三下。她娘知道是儿子回来,忙去开门,见他驮回一具尸首,他娘惊吓不小。朱真叫娘不要声张,把女孩推入自己卧室,手提一把明晃晃的劈刀,对女孩说:“我有一桩事情同你商量,你要是依了,我就带你去见范二郎;要是不依,我就用这刀把你砍作两段。”
女孩忙说:“不知哥哥要我依什么?”
朱真说:“第一,你只能在房里,不许有声响;第二,不要走出这卧房的门。你要是做到这两点,我就告诉范二郎,让他来接你;要是做不到,我就杀了你。”
女孩答应说:“我依你,我依你。”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女孩始终出不得房门,也见不了范二郎。盼着,等着,一直等到第二年的正月十五日。
这天正是元宵节,朱真进城看灯去了。说来也巧,就在这天夜深人静时,朱真家旁边一家店着了火。女孩听到外面一片混乱,便急中生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就出去叫朱真娘进来赶紧收拾。朱真娘不知是计,急着进房收拾东西。女孩就此趁机脱逃。虽是不认识路,也只能边逃边问,一直寻到了樊楼酒店。
她进到店里,见范二郎正站在柜台旁代他哥哥做生意。即走到柜边,双手弯在腰际,对二郎说:“二郎万福!”范二郎一听这话,忙从柜前走下来,走近前去一看,一下子吓得半死,连声叫喊:“灭!灭!”女孩见他惊吓得脸色煞白,连忙告诉他说:“二哥,我是人,你以为我是鬼吗?”
范二郎哪里肯信,他一边叫着,一边抖索着退到一角落,恰巧脚下绊着一只小水桶,他慌忙提起水桶,朝着女孩脸上丢了过去。谁知道一下正砸在女孩太阳穴上,女孩大叫一声,倒地不起。
人们见状,纷纷围了上来观看,只见女孩已倒在血泊里死了。范大郎听见外面嘈杂吵闹,急忙走了出来,见一具女尸倒在店堂,更追问二郎为什么要把那女子打死。二郎惊魂未定,结巴地答道:“她……她是鬼!是曹门里周大郎死去的女儿。”
哥哥说:“如果是鬼的话,不该有血,既然有血了就不该是鬼,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地方上有人进店要提范二郎归案,范大郎对众人说:“这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十一月里已经死了。我兄弟以为是鬼。只管驱鬼打鬼,没想到一下打死了人。我现在也搞不清她到底是人是鬼。你们要捉我兄弟去,请允许我先让她父亲来认认尸。”
大家见他说得在理,都附和着说,该去请她父亲来。
范大郎随即跑到周家,向局大郎一一告知事情经过,请他前去认尸。周大郎开始时怎么也不信,但他又想范大郎不是个说谎的人,又见他心急如焚,就跟随他来到酒店。他仔细看了女尸,不禁也呆住了,说:“我女儿早已死了,怎么还能起死回生?这是怎么回事?”那些差役也不容分说,把这一行人拘押带住府衙。
开封知府孔大人看了送来的案情,也看不明白,便发下命令,先将范二郎押送狱司,等候处理。同时也一边检查尸首,一边下文书命令下属官员认真审查核实。下属官员派人去坟地掘坟察看,发现坟里只有一具空棺。查问当时看坟的人,也说不清个究竟。只得如实呈报。大尹看了呈文,没见有什么进展,大为恼火,限三天之内一定要查出案情真相。但限期一延再延了好几次,此案仍是一无下落。
再说范二郎。他在狱中也是前后思量发生的事情,终于明白过来。他越发思念起女孩,后悔不该打死了她。在狱中每念及此,范二郎便唉声叹气,捶胸顿足,郁闷无比,伤心痛哭。
过了一个月后,范二郎被提起审讯。事情原委是这样:开封有个专门收购东西的人叫董贵,一天他收购到了一朵珍珠串成的栀子花。原来这朵栀子花是那天朱真掘坟回家后随身掉下的,被朱母拾起藏了起来,现在见董贵收购,就将它卖了以充私房钱。董贵是个识货的人,他收购到这东西当即跑到衙门,把事情经过报告给衙门。衙门立刻将这朵栀子花拿到周府,让他们认。周大郎、周妈一眼就认出这是女儿临死戴在头上的饰物。衙门差役随即去朱家捉拿卖珠花的朱母,朱母见状怕得要命,一个劲地说:“儿子朱真不在!”差衙当下在别处捉住了朱真,押往开封。朱真见抵赖不得,只得一一招供。
孔大人当下判决:判朱真犯劫坟罪,当斩首;判范二郎是打鬼,与人命案不同,此案纯属怪异,应当释放范二郎。
就这样,范二郎获释,欢天喜地地回到了家。后来范二郎也结婚生子,但却一刻不曾忘掉周家女儿对他的一片痴情。每年过年都要去她坟上烧纸奠祭。范二郎总算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