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
偌大一个国家,地域辽阔,人口芸芸。十里已不同风,五里或不同俗,更可况东部西部,南海北疆。
这里单说那城市乡村无论男女老少都钟情欢喜的音乐。孔夫子闻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可见音乐能让人痴醉,给人带来多少的快活。东北的“二人转”以及陕西的秦腔、河南的豫调等等,是典型的北地风格,豪放粗犷,嘹亮高昂;广东丝竹、闽台“南音”、沪杭越曲,则尽显南国情调,百转千回,婉约柔媚。
我生长于斯的闽地,有一种音乐,外省人少知。它是我们这一片山水田园间的天籁。它是无声而恬美的初春细雨,浇灌了我的童年少年,并将伴随我一直走向人生的暮年。
2022元宵节,福建省连城县宣和乡黄沙村演奏十番音乐(赖珊盛 摄影)
它的名称:“十番”。
“十番”音乐产于何时?至今无法判定。它主要流传在福州城乡和闽西客家地域。据传,清乾隆年间,福州城区南校场常常举行“十番”赛会,演奏福、禄、寿、喜等各种曲牌。这个时期,它已经是十分成熟的民乐,其乐器有笛、管、笙、椰胡、木鱼、檀板、清鼓等,后加入丝竹管乐。“闽山庙里夜入繁,闽山庙外月当门。槟榔牙齿生烟袋,子弟场中较十番。”可见当时十番音乐在福州民间的繁盛景况。
客家地区的“十番”,吸收融汇了当地畲瑶古乐、汉剧、楚剧、潮剧、采茶戏、木偶戏音乐甚至宗教音乐,形成浑厚的艺术积淀和多姿的艺术风韵。曲目总数曾多达1000余首。
这些,是在成人之后所获得的认知。孩提时代,我们才不管它的来龙去脉呢,只觉得“十番”的乐音宛转悠扬,钻进耳朵孔里,软软柔柔地舒服。我们这儿的客家村寨,把演奏十番音乐称作“打十番”。一般来说,乡间的人“做好事”时,才会请乐班子。每个村子几乎都有十番乐班。平时,乐班的人各干各的营生。到了冬季,村村堡堡“讨新人”等等的喜事多起来了,乐班子便东家请了西家迎。“打十番”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整个村寨就弥漫着节日的气氛。村里的小淘气们,几乎都蹿进了“做好事”的人家里。在那里,可以悄悄地去掀开某个房间的红门帘,偷窥几眼新娘子;可以得到主人塞给的几粒糖果或是一把爆米花。一边吃着,一边站着看“打十番”的大人吹的吹,弹的弹,唱的唱。那味儿,好比在大祠堂门前的土坪里看台上人演汉剧,乐滋滋地。
我走出初中校门后,回到村里务农。年岁不大,却也有了爱情的向往。村里一家有个养女,与我同岁。她这时已出挑得一身青春气息,丰满红润,眼波滢滢。许多男孩子都瞄着她。经人撺掇,我与她相互间有了一点意思。但一则年龄尚小,不谙人事;二则那时的乡村,岂敢公开恋爱。所以,两人不好轻易接触,只能在集体劳动或青年团员开会、民兵训练时,眉眼中悄悄传递着一些信息。她的一个闺蜜,比她大几岁,嫁给了与我同队的一个青年。物质虽然贫乏,他们结婚还是请了村里的十番队。我爱玩点乐器,先前已掺入其间,滥竽充数,左手虎口卡着一把二胡,相跟着学拉那些生疏的曲子。我喜欢的那女子,做伴娘跟随新娘子一起跨进了这家的门。这样,我与她就有了插空秘密碰头的机会。新娘子也希望她的闺蜜与我能成秦晋之好,在她的洞房里,我们三人低低地说着一些模模糊糊的话。外边厅堂,乐班子一支接一支,行云流水般地演奏着《南词》《北调》《八板头》《过江龙》《南进宫》《北进宫》《瓜子盈》等等。夜色深深,乐声如梦似幻。一对少男少女的心头,漾开了一圈圈一层层的涟漪。
我们村的十番队,那时候的领军人物叫永垂。他长我十多岁吧。主弹扬琴,双手似蝶,翩跹起落。那琴声,如澄澈山泉,披云撩雾,叮咚出涧;如豆蔻娇娃,踮足疾旋,玲珑歌舞。“十番”的所有曲目,没有他不谙熟的。他的板胡、京胡也拉得帅气爽利,在大队的文艺宣传队,他的领奏地位,亦无人能够取代。他的才艺,不仅男人们服膺,村里的女人,好些也暗慕他。我的拙文《“汀州佬”》,其中写到“汀州佬”的新婚妻子,正月里也喜欢与永垂打打闹闹,让小屁孩们看得趁机起哄。两年前,永垂因病去世,作为一个出色的乡村乐手,在我的心里,他真是“永垂不朽”了。
现在我们村十番队的主将,是我的同年哥北生。他聪颖伶俐,自小学吹竹笛。年纪不大,就已经确立了在乐班里的地位。几十年过去,他的笛子吹奏,技巧已近炉火纯青,在汀、连交界处的“河源十三坊”,名气与日增添。尤其在这一块地域“游公太”的大型庙会上,多支十番乐队,同场竞技,而人们公认,若论笛子的演奏,首席非北生莫属。
2022元宵节,福建省连城县宣和乡黄沙村演奏十番音乐(赖珊盛 摄影)
十番乐队少则五到七人,多则十几人。基本的乐器有笛子、三弦、秦琴、二胡、小胖壶、大胖壶、木鱼、夹板等。笛子是乐班的领衔,吹奏水平的高低,决定着这支乐队的水准、声誉。同年哥北生,虽年近六十,身体健壮,中气充沛。他擅运丹田之气,始终保持气息通畅饱满,节奏把握准确,呈现旋律之美。笛声婉转清亮,一旦起奏,便一路珠圆玉润,迤逦而行,绝无错漏和磕巴。乡村的人们也知晓艺术高低,北生和他的乐班,自然便有了上佳的口碑。
福建连城民间艺人黄啟忠先生(乳名 北生)在演奏十番音乐(赖珊盛 摄影)
福建连城民间艺人黄啟忠先生(乳名 北生)在演奏十番音乐(赖珊盛 摄影)
北生告诉我,各村的十番队,与时俱进,适应当今人们尤其是年轻人的欣赏趣味,作了一些改进、提升。乐器方面,偶尔加进吉他、提琴、吊规等。曲目,仍然以数百年流传的为主打,如在“做好事”时,基本都以《开天官》打头,让“天官”率领着福星、禄星、寿星、喜星,向主人家祝福。而后常常加上现代歌曲、流行歌曲的吹奏和演唱。他道,乐队唱“红歌”和“文革”歌曲时,勾起了中老年人的回想。以往的乐班,没有女性。而今,好几支队伍冒出了女乐手、女歌手,有的是夫妻上阵,男弹女唱,场面热烈。北生自己买了一套音响,大喇叭挂在东家的门楼上,扩展了乐声的传播。这样,他所得的“红包”,分量也就重了些。去年,他“打十番”这一项的收入近两万元,平日在家种稻栽烟育树苗,收入不差。他对我呵呵笑道,被人请去“打十番”,精神喜乐,享用好酒好菜好烟,心安理得收红包,你退休后回来入伙吧,啊?我心头痒痒,说,一定的,一定的!
福建连城民间艺人黄啟忠先生(乳名 北生)在演奏十番音乐(赖珊盛 摄影)
前些日子,我回老家喝同年酒,在朋口镇上遇一年轻女子,笑盈盈地,身背一把秦琴。她说,今日去某村“打十番”,打完回家。北生对我说,这美女是某某乐队的,名某某。我对她道,盼望有机会欣赏你的演奏。她道,好呀,就怕请你不来呢。
我说,哈哈,有一句话,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你等着。
(黄征辉/文; 赖珊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