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的酒店价格很贵,房间里却连电水壶都不配备,需要旅客自行到天台的自助餐厅取用。这一定是老板故意为之,因为大教堂和清真寺,近在咫尺,天台上看去,好像是老板自己的收藏,旅客每走过一次,他就好炫耀一次。
“你最爱哪一个?”客人要老板做个选择。
“伊斯坦布尔!”老板认真思索,鸡贼回答。
(蓝色清真寺)
公元1453年,凯卡波尔塔下的小门被苏丹军队攻破时,教众最后一次弥撒尚未完成。自那天以后,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用回了伊斯坦布尔的古称。其后沧海桑田,几度变迁,多数天主教遗迹被毁,但大教堂依然屹立。
大教堂有个女性化的名字,索菲娅,她的外墙也很女性化,带点粉红,不知是因夕阳晚照,还是因她在情人眼中。岁逾千年的她,甚至比伊斯坦布尔这个名字还要古老,但看起来仍然有一种少女感,不觉惊奇岁月的刀也会以貌取人。
(圣索菲娅全景)
她周遭围绕四根指天的石塔,如护卫寸步不离,少女的姿态由穹顶与大门堆叠而成,似抱膝靠坐在广场上,面朝西方,眺望罗马。
没有雕梁画栋作为打扮,或者说,她根本不屑用那后世臆造的俗气手法。笔直的线条,厚重的石块,大开大合之物,她却只道寻常,就连跨度最大的圆弧顶,也不过是她的一顶帽子。拜占庭的女神就是有脾气,家国都不在了,却还按照当年鼎盛时的规矩,穿戴打扮,但她也很让人没脾气,因为此等建造技艺早已淹没于历史,唯在她身上还能看到些许。
外部看着给人暖意,走进内部迎面而来的却是一番清冷。小窗透不进多少光亮,厅堂空旷如黑夜降临,令喧闹人群安静。墙壁上金漆斑驳,不论三圣还是十二使徒都已残缺,浮华散尽于黑暗,如战火后废墟。公主的外貌停留在了当年最美好的日子。游人不敢在一处注目观赏,怕看久了,心也跟着空荡。
(圣索菲亚内景)
她大概还想着当年吧,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挡不住她想回去的愿望。但穹顶下已经烙上的阿拉伯文铁券,似乎又在说,那愿望永远也实现不了了。圣索菲娅侧厅里,一根柱子很古怪,正中有个小孔,水流不断,当地人叫它“哭泣的石柱”。然而不知何处的传说,只要人将手指伸入泪泉中,旋转360度,便可美梦成真。听起来近乎玄学,游客却乐此不疲,匆匆走马观花后都会聚集过来,排队向她讨要香车宝马,奢求升职加薪。
明明有个挺悲伤的名字,反而成了俗套的“许愿池”,明明自己的愿望都实现不了,还要替别人操心。即便如此,人们还是传言圣索菲娅十分灵验,凡有所求,皆能应允。大概因为她是女神吧,有神明的胸襟,故国成空,寄人篱下,却还善良。
(圣索菲亚废墟)
时光再回到当年,苏丹大获全胜,要肃清残党,诛杀旧臣,前朝遗迹,当付之一炬。但在圣索菲亚面前,苏丹却动了私心,欲将其据为己有。于是用了个自欺欺人的办法,将十字架取下,更换上印有《古兰经》的硕大铁券,烙在柱子上,宣称圣索菲娅是献给真主的礼物。
可贴牌的礼物,如何都称不上贵重,圣索菲娅也从来没有献出过真心。苏丹明白,怕真主怪罪,便如养女儿一般,按圣索菲娅的样子,也打造了一座清真寺。
清真寺寺如其名,习惯了清苦,原模板圣索菲娅已然是朴素风格,她却还能再让一步。纯白的立面,没有一点凸显的要素,灰色圆顶,哑光磨面,与广场地砖一致,空中看去,如同隐匿一般。内部则遵从古老习俗,不列人像,不绘壁画,只用蓝色瓷砖贴面,尽可能多开玻璃窗,好让一切亮堂起来,暖和起来。苏丹以自己的名字为她命名,但那实在拗口,不知道也罢,大家更喜欢叫她“蓝色清真寺”。
(蓝色清真寺外景)
她是受宠爱的,身边有六座宣礼塔,穹顶和门楼层层耸立,面朝东边的麦加。自古红蓝相伴,她和圣索菲娅各占广场一边,对望也对峙。大概是为了显示出个性,她守着特有的规矩:所有进入者,男子必须长袖长裤,女子则应当面纱头巾,大家在门口脱下鞋自提在手中,踏过厚实的羊毛地毯,一视同仁,缓缓而行。
到底是胜利者的女儿,借其荫庇,几百年的香火积淀,留下不少富丽堂皇。比如蔓延在墙壁和穹顶上的瓷砖花纹,眼花缭乱,窗户中又透过光芒,被碎花瓷砖反射,影子落到红色地毯上,如身在万花筒之中,每一转眼,便有不同。谁能想到她一身素白,内心却五光十色,看来内在与外形天差地远,是伊斯坦布尔的传统。这由朴素到奢华的突然转变,让驻足的人群情绪被调动,兴奋的嘈杂声四起,唱经的阿訇最爱此刻,亮出歌喉引导大家,将人的喧哗也化作了赞美诗。
(蓝色清真寺顶瓷砖)
她足够被称为奇迹,她本该是伊斯坦布尔的象征,奈何,她偏偏要面对圣索菲娅,人们不自觉的会将她们比较。
先吃了暖色调的亏,让人一眼看透,不留神秘,有些媚俗。接着又被盛名所累,引得朝圣者拥满厅堂,疏导不开,走在其中久了,终究会觉得不及对面宽敞。尤其是坐落在厅堂一角的单独隔离的女性祷告所,摩肩接踵,几乎连跪地祈祷都做不到,时常要排队。正值盛夏,看美丽的东欧姑娘只露出双眼,在水泄不通的拱门下等候,着实心疼。更别提历史悠久、建筑宏伟、技术高超这些无法赶超的加分项,一旦同圣索菲娅相比,蓝色清真寺平凡得像个邻家小姑娘,几乎不值一提。自知所珍藏的不过都是对面玩剩下的,她也好像认清了自己的定位似的,没有太多骄傲,五百年来,门票分文不取,这一点倒是胜过圣索菲娅。
也许她并不想和女神做什么比较吧,她就想当个普通姑娘,因此这么多年,坚持的唯有一片赤诚。
(蓝色清真寺内光线)
(圣索菲亚内光线)
苏丹应该是个选择困难症患者吧,不忍心拆除大教堂,又挖空心思建造清真寺,不管教派信仰问题,只要是好的他全都要留下。如此任性留到今天,俨然是两教一圣城,相互较劲,甚至弄得有些不太平,游玩的时候还得提心吊胆。但靠在天台的沙发上喝水时,左看看圣索菲娅,右看看蓝色清真寺,又是一种奇特的左右逢源。女神和邻家,红玫瑰和白玫瑰,高冷却善良,温柔也亲和,谁能割舍得了呢。突然有些理解苏丹了。
酒店老板大概也是此番任性的继承者,全都喜欢,甚至还任性的不给你水壶,要将他的喜欢强加给你,让每个游客都和他志同道合,都成为朋友。果然,人有时要任性一点,才能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