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观楼和西山上上眺望滇池-云南历史的混杂特征-云南省博物馆里的青铜器收藏-官渡古镇的土主庙-文庙和妙湛寺的商业开发-少林寺在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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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池是中国第六大淡水湖,其北部源头现在已经深入昆明市区——当然也可以说是昆明市区现在已经扩张到了滇池北部,始建于17世纪、屡经重建的大观楼就位于这段湖边。楼共三层,相当低矮,登上三楼,临窗南望,除了能看到高耸的西山,别处都被树林、楼房、游乐场的摩天轮和跳楼机挡住了。
从大观楼看西山,只见一堵绝壁俯瞰着湖面。环湖一带应该处处都能看到这座坡度将近90度的山,其形状就像从坐标原点引出一条快速上升的线条,然后向右展开成一条直线。
登上西山,俯瞰滇池,则是另一番景象。登西山可在山脚乘景区公交车,一路开到龙门景区大门口,在那里换乘电瓶车,开到山间公路尽头,才下车爬山。仅仅是这个过程,就可知西山之虽然不高,却相当险峻。电瓶车站距离西山山顶不远,山势极陡,游人举手投足均有危危然之感,但山顶在一切可能的地方修建了亭台楼阁,敷衍出各种道教景观,由于空间实在太小,这些楼观比一般的道观烟火气要清淡些,沿路也没有看到道士。
山路很窄,多数时候只能一个人行走,上山的人和下山的游客必须交替等候。一路上岔道颇多,但所有岔道最终都在山顶的索道站交汇。下山时乘索道,虽然凌空,却丝毫没有上山时那种险峻之感。索道几经起伏,最后回到龙门景区入口,游人再乘车下山,沿路要经过两座大丛林。近代佛教高僧虚云和尚在云南留下许多踪迹,复兴了好些寺庙,西山华严寺就是其中一处,虚云曾在此驻锡,可惜这次来不及游览。乘车下山时,偶尔从树顶林梢望去,还可以看到浩渺的滇池水和远处昆明市区的高层建筑。
在被城市包围之前,滇池周边均是灌溉便利的农田,远眺所见的景象大概要平远得多。这一带是云南高原上一处文明发源地,此行我们在云南省博物馆看到的青铜器,相当大一部分是在滇池南部的晋宁县石寨山遗址发现的。石寨山遗址的墓葬中还发现有汉代滇王金印,证明《史记》中提到的汉武帝时期滇国受印确有其事。
史载楚国为秦灭国之际,一支楚国军队向西占据了滇国,此事尚未被考古发现证实。如果有其事,这支楚国军队后来必定被当地文明同化。公元前2世纪初,汉武帝从张骞的报告中得知,从四川经云南可以到达印度。这条路通常叫“蜀身毒道”。张骞试图打通这条交通线,“为昆明夷所阻”,可见被称作昆明的族群,当时并不居住在滇池附近。实际上,将近1000年后,在以洱海为中心的南诏国兴起之后,受其挤压,昆明族才迁徙到滇池一带。从7世纪中期开始,南诏国和大理国相继统治云南6个世纪左右,差不多和唐宋两朝同时。
汉武帝册封滇王,同时设益州郡,学者推测,郡治也可能在石寨山一带。但从滇王金印形制看,与在日本福冈发现的汉委奴王印相类,可知滇国名义上是汉朝的属国,经后者册封,但汉朝没有也不可能对这一带进行直接统治,在云南推行郡县制只是一个象征。事实上,中原王朝直到忽必烈1276年下令设置云南行省,才算真正实现对云南的直接统治。云南行省第一任平章政事赛典赤是色目人穆斯林,由此把伊斯兰教带到了云南,也开启了此后数百年间云南族群、文化和信仰的大混合进程。
14世纪,明朝将领攻占云南,据说将云南“在官之典籍,在野之简编,全付之一烬”。在此后3个世纪中,云南涌入了大量汉族移民。清初,吴三桂率军在云南扫灭南明政权后,被封为平西王,坐镇云南。吴三桂后来反清。“三藩之乱”差不多持续了8年时间。1681年,清军攻下昆明城,中央政府才重新恢复了对云南的直接控制。
在世界上任何国家的历史上,边疆都意味着更多的文化异质性,也意味着更容易发生疏离甚至反叛。在某种程度上,这其实是边疆文化最引人入胜的地方。但中国任何一座省级博物馆,都会把本地文化的发生和发展放在中国历史的大框架里进行表述。云南省博物馆自然也不会例外,尽管有时候这种常规表述中存在内在的紧张感。
云南省博物馆的新馆建筑面积很大,展览内容相当多。在全部展品中,石寨山遗址出土的青铜器显然处于中心位置。这些青铜器可以根据用途分为祭祀用具、工具、武器、食具和纯粹的装饰品几种。无论哪一种,都有相当多的纹饰。纹饰类型是对青铜器进行断代的标准之一。既然可以进行类型化的研究,自然可以区分出不同时代和不同地点铸造的青铜器纹饰具有的主导形象。以著名的商周青铜器为例,有云雷纹、饕餮纹、鸟形纹等常见的纹样。
除了纹饰,青铜器上还可见兼具装饰和功能的特殊造型,如带有龙形提梁的盛水器,或鸟形鼓腹酒器,造型胖胖的,像一只吹足了气的鸽子。但商周青铜器纹饰以抽象和平面的纹样为主,注重对称远甚于注重写实,写实的动物形象虽有,其数量远少于饕餮和夔龙等高度抽象化、以线条为主要表现手段的形象。这和云南省博物馆展出的青铜器在造型风格上有很大不同。
云南这批青铜器的铸造年代可能在战国末期至东汉初期(公元前3世纪至公元1世纪)前后,其中武器、工具、储藏器和乐器均为数不少,但数量最多的是一种用于结束腰带的青铜扣饰。装饰这些青铜器的,是极其写实的动物和人物雕像。雕像风格又可分为圆雕(雕在储存粮食的青铜器皿盖子上)和浮雕(多为扣饰)两种。雕像题材集中,一类是虎牛相争(以及数量较少的豹牛、狮牛相争或人虎相争),一类是大型祭祀场景。
从题材集中程度、每种题材的青铜器数量已经风格近似程度看,石寨山遗址出土的青铜器的铸造过程是程式化的。从造型技术和表现力看,这些青铜雕塑完全可以跻身于世界历史最精美的美术品之列而毫无愧色。不管滇人从哪里获得了制造青铜器和雕塑动物形象的技术,他们的观念、技术和审美偏好,与同时期中原文明很少有相似的地方。那些表现野兽相争和人兽相争的激烈场景的扣饰,更接近中亚草原文明和波斯文明中某些流行的主题和表现风格。
滇人来自何处,何时以及为何迁移到滇池一带,还是个谜。石寨山发现的这批青铜器,可以证明滇人拥有相当发达的文明,尤其是高超的写实美术技巧。他们发展出这种文明的时间,显然远在那支传说中的楚国军队于公元前3世纪来到滇池之前。石寨山文化的起源目前还不可考,但存世的时间下限可能就在滇王金印出现前后。虽然汉武帝未能打通通往印度的道路,也没有对滇池周边实施直接统治,但中原文化的渗透似乎比政治权力的影响要深刻和明显得多。随着汉代画像砖和墓葬壁画出现在云南,石寨山遗址中发现的那种高度写实青铜雕刻文化,就突然衰落了。
官渡古镇与云南博物馆一街之隔。在烈日下穿过主街两侧熙攘的人流,在一处僻静的回民饭店吃了中饭。菜口味不错,但年轻的老板娘备菜时,她婆婆推门出来,打翻了盛着牛肉片的盘子,老太太把肉片从地上拾起来,甚至没想到要拿到水龙头下冲一下,直接交给了正在炒菜的儿子,这盘夹杂着泥沙的回锅牛肉端上来的时候,我们忍不住说了他们一顿。大概他们做生意时间不长,生意也不景气,总算道了歉,洗锅重新炒了一份给我们。
尽管设施粗劣,人流拥挤而人情冷淡,古镇还是几个地方可以看看。著名的土主庙始建于8世纪南昭时期。土主信仰供奉的当然是地方保护神,但南昭统治滇池周边时,带来了藏传佛教,土主庙主殿里供奉的是南昭的保护神大黑天。强势宗教经常吸收地方信仰,并置换其崇拜对象,在历史上相当常见。
土主庙现存大殿是19世纪末重建的,配殿——至少配殿中供奉的神像,从观音像到财神像,从它们散发出的工业品气息看,绝对是近年来新增加的。无论如何,这是一座风格混搭的寺庙。门前楹联大多是汉族文人拟就的劝善之语。为什么这处土主庙的信仰体系混杂到这种程度?那些新建的建筑和雕像似乎透漏一些信息,但还不足以完全解释。
我们进寺门的时候,碰见一位年轻的金发女孩,坐在院子里栏杆上,神态悠闲地用小刀削芒果吃。吃完芒果,看她四下走动,不像是游客。进了庭院,到大殿一侧,可以看见一处小院,院门紧闭,门上悬着一块块小小的匾额,上书“少林寺”三字,相当令人错愕。出门时要经过东配殿,虚掩的大门里打着地铺上,或躺或坐着十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位身材挺拔的男人走出来,看单鞋的式样就知道是习武的。这位功夫爱好者一头金发,留着嬉皮士式的长胡子。显然,他和吃芒果的姑娘都住在庙里。
我暂时放下了少林寺和那群青年男女之谜,被吸引到了古镇中心。那里有一座威严的明代金刚座石塔。这座石塔与不远处的密檐式双塔和妙湛古寺自成一体。妙湛寺始建于13世纪末,后因浸水倒塌,于14世纪前期移建到现址,15世纪又增建双塔和金刚座塔。双塔东西对称,原来位于寺庙山门内,其中一座是明代遗物,另一座是当代的仿造品。金刚座塔位于寺庙建筑的中轴线延伸线上,方形台基四面都有浮雕佛像,结各种手印,体态舒展,神态宁静。台上为一大四小五座覆钵式小塔。石塔整体为砂石建造,穿心塔式样,四面开门,寓意行人从塔下经过,即为顶礼。石塔1996年就被认定为全国文保单位。
妙湛寺和一墙之隔的文庙看上去都是新建文物。官渡镇原来是呈贡县县治所在地,有一座文庙不算稀奇。但这座文庙虽然也是文物,却被妙湛寺挤在一边,变成了寺庙的配殿。穿过棂星门,先师殿供奉孔孟和颜回塑像,塑像前垂下的布幔上印着观音菩萨的名号,看来文庙已经被佛寺的管理方接管了。
管理一座复合式寺院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管理方显得好整以暇,有些人穿着僧人服色走来走去,其中还有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一直蹲在先师殿门口,捞水缸里的金鱼。琢磨了一阵子妙湛寺廊殿里的十八罗汉,恍惚觉得塑像的容貌很面熟:这些罗汉像似乎照着寺庙管理人员的样子塑造的。他们看上去就像十八位孪生兄弟。罗汉座下,堆放着各种大小不一的观音像、财神像和活佛照片,大概都是本寺流通处买来供奉的。一切佛、菩萨、罗汉和财神造型也完全一样。我感觉如同身处超市,而且架子上的商品完全相同。
忽又想起妙湛寺前殿悬挂着有“官渡少林寺”字样的匾额,和土主庙里那块小小的“少林寺”匾额一样。且“官渡少林寺”后有生活区,生活区周围建了高墙,只留一座小门通行,平常也和土神庙的后院一样,始终紧锁大门。即便如此,寺院中仍然有浓厚亲切的世俗生活气息,这让我倾向于相信,官渡镇文物古迹的商业开发权归同一家机构所有。是他们将寺庙、文庙和土神庙整合到一起,是他们增建了许多新殿,填充进许多名号、功能和造型既怪异又高度相似的神佛塑像。而这一切带来的收益,一定也主要归他们所有。
一直有人怀疑昆明少林寺是假货。但事实并非如此。嵩山少林寺的官方消息说,少林寺与官渡区政府签订托管协议,接收古镇的4处寺庙。少林寺负责寺庙维修和驻寺僧人的日常开支,进行旅游开发。托管时间20年。2008年,少林寺方丈释永信参加了签约仪式。
官渡镇得名于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它坐落在滇池东部一条主要支流入口处。从古镇的规模和信仰的多样性上,可以看出它在历史上有过的经济和文化繁荣。作为呈贡县的县治所在,文庙反映了郡县制、儒家文化和科举制在云南的影响力。妙湛寺则显示出云南作为连接青藏高原和中原文化的地理单元,在文化和信仰上的过渡特征,这一特征同样反映在土神信仰以及这种地方信仰形态的佛教化上。
如果说作为名胜古迹保留下来的官渡寺庙反映了当地历史上的信仰状态,这些信仰的载体如今承受了高强度和带有一丝黑色幽默的商业开发,以至于无法通过它们了解现实中的信仰情况。对这种状况,我有一种喜忧参半的想法。
历史上,许多族群在昆明和滇池周边生活过,并把他们对财富、权力和幸福的理解和追求带到此处。现在同样如此。除了在古塔下吹拉弹唱的本地居民,这里还有许多游客,为游客提供旅游商品(品质如何另当别论)的既有本地人,又有外地人。混杂的历史酝酿出宽松——某种程度上也是令人意外的——的文化氛围,一个来自世界各地的功夫爱好者社群也出现在官渡古镇,就不算意外了。不管他们是否知道自己投奔的是哪个少林寺,至少,昆明美好的气候就够让人流连忘返了。
(本文作者夏佑至系作家,著有《蒙尘记》、《上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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