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伤感。生命虽然生而有限,然而万物有灵,借助一片木叶,我们对天地万物的心意和创造美物的才能,却能在岁月长河里代代相续下去。
在吉州窑| 安然
一个人的本觉寺塔
此生对吉州窑的全部记忆和爱意,是从一座塔出发的。
那时,塔在桐木桥村外的一片原野上。地上杂草小灌,牛粪一坨又一坨,干干湿湿的。塔有八面,十二层楼高,共九层,塔刹是个大黑釉瓷葫芦,其上长了几棵小灌。自第六层开始,每一层塔沿,或多或少,长着些叫不上名的小草木,衬着斑驳的塔体,岁月山河全有了。待我抵达,播种的飞鸟儿却不知去了哪里。
初入永和,本觉寺塔,以宁静和沧桑打动了我敏感而多情的青春。
我们总是歪坐在塔前的本觉寺岭上。
岭上有个东低西高的大窑包,其上顺势搭着一间低矮瘦长的青砖房以作庇护,同样坐西朝东。南北对开十个大窗洞。这即是若干年以后,成为吉州窑遗址公园地标的“龙窑”。窑包寂寂如谜。岁月作锁,锁住了一条六百岁的火龙;同时锁住的,还有窑门前,一代一代窑工们的汗水和悲欢。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一堆美好的废话。说累了,我就抬头,凝神望向塔顶神秘的黑葫芦,觉得里面有个巨大的谜。一直到三十年后,我才从资料中知道,葫芦里有铜钱,还有一尊北宋素胎莲花坐像。
然而我心下觉得,还是不要知道谜底的日子更有意思。
有时手牵手去登塔。
塔内螺旋台阶很窄,越盘越窄。我胆小,转着转着腿软头晕。然而,高处的风光是一种诱惑,实在无法抗拒。
四方旷野里,青草很青,吃草的老牛小牛很是安详。偶尔,会有一两只白鹭站在牛背上,两相有天然永世的安好。白云没事可干,一朵一朵闲荡在蓝天上。远些,有清清水塘,有芃芃菜园。再远些,有金黄的稻浪在惠风里起伏轻舞……栋栋青瓦房间,鸡鸣犬吠,炊烟袅袅。
永和的秀美风光,具足了江南田园的柔情,惹得恋爱中的人,一腔深情,以为这一切风物,没有过去和未来,永远只在此刻,会和爱情一样地老天荒。
……
光阴悠悠而过。忽一日,这片土地,变成吉州窑遗址公园。我打塔前过,惊觉古塔变年轻了。塔的前后左右,种满了鲜花;塔身光溜溜的,塔上那一层一层高高低低的小草木,没有了。为保护古塔,再也没有人,可以登高望远了。
“轰”地一下,我意识到,永和的村郊野外,自己曾经“私有”过多年的一座塔,从此变得为世人共瞩目共所有。江山风月,无有常主。一瞬间,没忍住,生了几分道不得的忧伤。
那一天之后,我多次回到塔前,屡屡试图找回从前某些幽微柔软的感受。无法知道,古塔是否还记得,年轻时的我在它的怀抱中,曾经有过对人世无尽的好心意?
唯一能够确认的是,这座诞生于1300年前的塔,在岁月长河中接受过无数人崇敬的目光。却从来不会有人,能够替代我绵长而温柔的致礼。
家门前有条花街
夫家居桐木桥村,住百年青砖房,紧邻清都观。南宋时期,一位叫周必大的庐陵大人物回乡,成为开村基祖。
我真是惭愧:“周必大”的尊名萦绕耳际无数回,却不知道这个村子,在漫长的光阴之河里,一直承浴着这位先贤的荣耀之光。
事实上,八百年沧海桑田,一座从南宋走来的村子,早已历尽物非人非的轮回。唯有家门前的这条古道,从宋代深处延伸而来,无言地诉说着繁华与没落,热闹与沉寂,荣耀与平常。
这是一条以匣钵片和碎窑片铺就的古道,名“花街”。每隔一段,就细心地铺有铜钱的形状,寄寓着世人对富庶的追求和美好生活的向往。的确,自晚唐起,藉借烈烈六百年窑火,一座以“耕且陶焉”维生的小镇,果然“舟车辐辏”,商贾云集,“三市六街七十二花街”,令“永和”成为古时西南名镇。
世事千古变易。如今,这条“花街”已经成为历史的幸存者,岁月的漏网者。它长近三百米,自北向南铺向村外。夫家老屋古旧的木门,迎道而开。一千年过去,这条道上行人依旧络绎不绝。早些年,夫家清瘦善良的老祖母,总是摇着蒲扇,或者袖着火笼,坐在门前,招呼南来北往的乡邻:
“来,天气热,进来喝杯茶。”
“来,天气冷,进来烤下火。”
我曾亲眼见得,和人间的许多地方一样,永和亘古不变的世道人情,在老祖母一声声热情的呼唤中,从家门前的“花街”上流淌,温暖而绵长,发着细细密密的亮光。
……
新近一个清朗的秋日,我又走在了家门前的“花街”上。时光之河流到这里,因为旅游规划之故,桐木桥村恐是难以得存,家里老房暂时安在。毫无疑问,房前的千年古道会保留下来。我们,越来越学会了珍爱历史。
入秋雨多,古道生着薄薄的青苔。身后的青砖房檐下,高高吊着一根秀气的青丝瓜。著一条蓝印花布长裙,双手插进裙袋里,人立即闲逸下来,骤然,心房中有架古琴发出了低沉的乐音。和着心头古意,想着下世多年的老祖母和她的伙伴们,想着吉州窑的前世今生,忽忽步态庄重,一步一步,生怕踩碎了什么。
肩上的麻线背袋里,有朋友相赠的一个木叶天目盏,小而精致,叶片在一盏黑色釉亮中呈紫红之光。吉州窑火重新点燃的这些年里,总有一拨又一拨人,沉醉于复活并改进木叶工艺。友人段君即是其一。想想吧,一片木叶,就悠悠然复活了吉州窑的历史。这片走入传说的桑叶,映照出为人者的渺小和虚无。人以智慧和巧手,给了一片叶子千年之寿。但一个人,无论如何却活不过一片叶子。刹那间,简直不知如何端稳住自己……好在很快地,我止息了妄念,一个转身,攀上了一座高高的山。
莫要伤感。生命虽然生而有限,然而万物有灵,借助一片木叶,我们对天地万物的心意和创造美物的才能,却能在岁月长河里代代相续下去。
舒娇何人
“舒娇”,叫起来蛮是悦耳。生活中,以“娇”为名的女子似乎总是清雅灵秀的。舒娇,就该是这样的人。
初入吉州窑博物馆,凝视端详舒娇父女良久。
后来,每进去一次都要好好问候他们一回。
两尊青铜塑像。女儿舒娇右手执碗盏,左手执毛笔,迎着光,在检视着手中产品。她立在父亲身边,长辫子搭在胸前,面容姣好沉静,身材苗条。对襟盘扣紧身短上衣,短而宽的袖子。父亲舒翁则体格健壮,正低头,专注拉着窑胚。
这个生动的艺作场景,令他们的对话谈笑;他们的一呼一吸;甚至,他们为一件产品的争执讨论……一切,犹如在耳。
真是不容易,这块土地上,窑焰红旺了600年,产品借助镇旁的赣江之水,在大地上“器走四方”。千年以后的今世,古吉州窑产品已成为珍世之宝,然而一代一代窑工和艺匠,却没入岁月烟云,籍籍无名。唯有这一对舒姓父女,经由历史的选择,进入了文字,从而被今世之人广为知晓。
没有出色的产品和过硬的艺品,他们的命运大概也是寂寂湮没于人海。
一直到明末清初,“其器重仙佛”的舒窑产品,在青原山净居寺依旧存有。药地和尚方以智曾记:“今青原殿上所供大净瓷,名曰舒娇,是永和舒翁之女所画也。画水塘尚在,中有金印鱼,鱼额正方如金,他处所无。”方以智逝世270年后,1941年编成的《青原山志》也记载:“青原殿上一佛瓶,乃永和窑舒翁所陶,其女所画者也。”
此后,这个舒窑佛瓶不知其踪。唯有舒娇舒翁的故事,随着吉州窑火的复燃而重新流传开来。
薪火相续,一些新的“舒娇版”故事产生了。
电视媒体人郭文琼,端庄,有牡丹之美。正是风华正好的年纪,和吉州窑结下深厚缘分。
从最初单纯的喜欢,升华到具有使命感的钻研投入。近二十年锲而不舍,从无到有,文琼恢复弘扬了吉州窑的点茶技艺,成为“吉州窑点茶技艺”的县级非遗传承人。除此,经她努力,“吉州窑茶瓷文化传承中心巾帼示范基地”成立。点茶文化也推广走向了世界,目前和罗马尼亚、意大利、美国、俄国等16个国家有交流往来。
我为一种使命而生:
去见证
那些伟大的秘密。
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的诗行,拿来送给文琼正好。
2017年冬,在异乡执教的胡咏梅一见钟情,从吉州窑带走了一片墨绿桑叶。
“斜阳照进车窗,照着仪台上的桑叶,叶子发着迷人的光。有一点点变色,一点点卷曲。我陷入这片光里,再也拔不出来了。”
循着这片发光之叶的引领,三年多时间里,咏梅遍访中日美英韩等诸多大艺术馆、博物馆,采访了世界诸多陶艺家和学者。用澎湃激情,把对一片桑叶的敬爱,变成了一本厚厚的《吉州窑变》,倾情讲述着满世界追寻一片叶子的故事。
舒娇是我的一个谜。
史料上除了记载她善画,别无其他。她生卒不详,眉目不清。她有过情郎么,是否婚育。若是,她心思巧慧,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起?
也或许,真实的舒娇长相普通,颜值平常,在瓷上作画,不见得多么超凡脱俗,只是一种熟能生巧的维生之技而已。至于千年之后,后世之人把她视作吉州窑的符号之一,那属于一种天机,深藏神意,与她本人无有相关。
“舒娇舒翁”,可视为古吉州窑能工巧匠的集体代名词,更是吉州窑的一个精神符号。从这个意义上,要感谢本土布衣诗人欧阳鈇,因为他的寥寥数语,舒娇舒翁代表全体吉州窑工,活到了今天,还会活在更远的明天。
清都观诗会
夫家屋后,有观名“清都”。木地金字的“清都观”匾额,雄踞高高的门楣之上。此字,为64岁的苏东坡游永和时题写。从右往左,“清”字稍作右倾,“观”字微微左斜,二字皆略有下沉,中间“都”字挺立如竹,细细品看开散如一扇面,三字皆怀仙鹤之气,高古脱俗,不坠岁月烟尘。
早年,我不知道这个岁月里的巨大秘密,常喜出入观中而随性如在家里。忽一日知情了,再进出其门,脚步就会慢下来,就连呼吸之声,也好像轻了许多。尽管成成毁毁,始建于南唐的观房,早已不是苏轼来时的样子了,我依旧愿意想象:酒兴大发之时,大文豪是在观中的哪处地方,铺纸挥墨书就“清都观”三字的?
因为苏题“清都观”匾额的存世,整整九百年过去,东坡先生的体温和笑语似乎仍然可触可闻。我的小心翼翼,其实是一种无力却虔诚的致敬——文字真是神奇的事物,它让我总梦想着伸出双手,去握住光阴那头一个崇仰喜欢的人。
清都观坐西朝东,门前屋后有几棵古老的香樟树相抱,树上总是鸟雀喳喳。朝朝晚晚,像在开颂诗会。春天尤其为盛。
800年前,永和布衣诗人欧阳鈇曾这样描写永和之春:
桑麻得雨更青葱,芍药留春结晚红。
怪得鸟声如许好,此身还在乱山中。
如果时空可以裁切,历史可以剪辑,我想选一个百鸟欢鸣落红无声的春日,在清都观门前的香樟树下,举办一个盛大诗会。
把黄庭坚、苏轼、胡铨、周必大、杨万里、文天祥请来,把欧阳珣、欧阳守道、徐霞客、方以智请来,欧阳鈇更是要来的,由他来主持诗会迎送宾客最是好。来几盆辣椒大蒜炒永和豆腐,上几盘车前草(永和特产之一)煎蛋,温几壶春酒,开席之前,先宣布诗题,名:《在吉州窑》。
这些对吉州窑的前世有着相当了解,为古吉州窑留下过诗文墨宝的文化大咖们,在游历吉州窑的今生之后,会有怎样的雄文好诗互为唱和?
我猜,最为兴奋的,是自吉水湴塘而来的杨万里,他那么喜欢欧阳鈇的诗,总是在鸟啼花落之时,以其诗佐酒,欣欣萧散,犹如御风骑气。
人间换了。又是鸟啼花落之时,徜徉流连新吉州窑之余,欧阳鈇面对知音,会写出怎样的诗行?
这样一个诗会,光是想想就将人醉倒。这样一个诗会,会把天上的文曲星都惊动。
可惜的是,这样一个诗会,只能在我,随夫归家的梦乡里举行。
作者简介:安然
安然,中国作协会员。多篇作品进入各种年度选本。出版专著《水月亮》《麦田里的农妇》《浮世的恩典》《独坐羊狮慕》。曾获老舍散文奖、新经验散文奖、北京文学双年度散文奖、江西谷雨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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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美文大观园
编辑:郭媛媛 实习生:黄茹月
复审:邹艳红
审签:邵平
监制:吴志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