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文学 2017-04-27 22:05
鸿门宴
文 /吴小军
被称为“伯公”的树一定是有灵性的。这棵大榕树真大啊。树根伸展开来,紧紧抓住城墙上的石头,挤过石头与石头间极小的缝隙,千军万马奔赴大地,深深扎入地下。树冠翠绿黑重,覆盖了西澳头村古城墙的整个望楼。望楼里供着关帝爷,每当祭祀时,烟火从树叶间隙冉冉冒升,一棵大榕树就有了仙气。一朝一晚,阳光从树叶最薄的边缘处描上金边,这棵大树更显宝相庄严。因此,大榕树也有香火的,多少辈人了,不管是东澳头村,还是西澳头村,每一个人都曾在它身边玩耍。而西澳头村人,更是它看着长大,看着老去。因此,对澳头人而言,供奉关帝爷是敬,乞求关帝爷保佑全城平安,镇邪避祸。而供奉大榕树,则是一份亲情。树伯公不但是神,还是多少澳头人的契爷,护佑的全是它身边长大的儿孙哩。
太阳西斜了。大榕树下红红地厚厚地铺了一层纸炮屑,这是西澳头村考上大学的人家向树伯公告喜来了。穿着白背心、牛头短裤的七叔公来了。他低下头吹吹大榕树下那张和他一样上了年纪的“太食懒”(懒汉椅)上的纸炮屑,将左手上盛着椒盐小虾米和十几粒花生仁的小碟轻轻放在旁边的石头上,又将着右手执着的酒壶尖嘴里啜了一口,就躺了下去。酒入闲肠,清清嗓,手指头在椅子扶手上轻重缓急一阵敲,鼓锣琴箫胡都是它了,啊咿嗳调子也就跟着起来了。 这年西澳头村有十个孩子高考,考了两个重点、五个本科、三个大专,七叔公高兴,唱的是白字戏的《一门四状元》。
“叔公,叔公!”滨海县教育局局长,七叔公的侄孙黄水灵垂手站在七叔公椅旁轻唤道。
七叔公正唱到紧要处,听得叫唤心下老大不爽,兴头已是败了。抬头瞥了一眼,见了是黄水灵,脸色才和缓了些,抓起酒壶啜了一口,道:“今年考得不错,你们有功啊。”
“叔公,这是您老打的基础好啊!”
“是你们的本事。关我什么事?”七叔公虽这样说,心下还是高兴,手上比划着,意还想再唱。
“您是老校长啊,当然和您有关系了!西澳子弟有您留下的好学传统,高考在全县都有名,现在多少人通过读书圆了梦,在外面搞学问,当领导哩!”
“东澳呢?又是全军覆没?唉……十多年了,没出一个大学生,尽出烂仔!”
“别说大学生了,留在村里的,高中生都没出一个!”
“这个结,还是要解呀!”
“叔公,打不死回来了。”
“哦?”七叔公眼前仿佛看到了人称“打不死”的邹娘保那对凶神恶煞般的眼睛。就是他,二十三年前了,因为不肯交十块钱的作业本费,他的父亲带着东澳头村的几百个村民打了当时的校长、老师,砸了学校牌子。当时的校长,就是七叔公的儿子黄春生。后来东澳村人还闹到县里,要求撤了黄春生的校长职务。县里接访的领导为了息事宁人,竟批示要严肃查处。黄春生羞怒之下赴海而死。从此之后,东澳头的孩子在澳头小学就成了另类,被学校老师打入了另册。也从此之后,东澳村只出烂仔,十多年来别说大学,高中都没一个考上过。而西澳头村则文风鼎盛,每年都有人考上大学,这年十个读高三的孩子不但全部考上,竟还有两个重点。东文西武,在澳头成了常规。
“打不死”是东澳村“武”出了名的烂仔。靠着“打不死”的蛮劲,干了很多别人不敢干的“生意”,挣了大把钱。现在在县里,甚至市里都已经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近些年还经常捐钱给县上的学校。
“他想请您吃个饭。”黄水灵小心地看着七叔公的脸色说。
“他的饭,我吃不下!”七叔公啍了声,对黄水灵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让我捎了一句话:他设了鸿门宴,叔公您有无胆赴!”
七叔公抬起头,手上比了个武生的动作,看着黄水灵一字一顿地说:“好,我去!”
宴席设在离澳头十公里外的镇上一家五星级酒店里。近年县里发展滨海旅游地产,引进了不少企业来投资。镇里海岸线沙滩最美,号称“天赐白金堤”,绵延十多公里的海滩上布局了九家五星级酒店。东、西澳头村有不少人在酒店打工,每日里穿着制服匆忙于村镇之间。也有不少搞起了“渔家乐”,靠海吃海,从外来游客身上赚些钱粮。
七叔公在侄孙黄水灵的引领下穿过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一边听着“叔公”、“叔”、“老校长”的尊称,一边微笑颔首。突然,他心下一震,穿着制服的服务生、扫地的阿姨,绝大部分是东澳村的,西澳村的几乎没有!他的后背开始冒汗,脚下有些发飘……
“叔公,怎么了?”黄水灵见他脸色不对,伸手想要扶他一把。
七叔公摆摆手。
走过写着“寻梦”、“追梦”门牌的房间,终于,到了“圆梦”房前。七叔公心上有些打鼓,有点后悔来赴这个席了。但在服务生打开房门躹躬伸手示意他进去时,他挺挺腰身,大步跟在黄水灵身后就往里走。
突然,他惊呆了。
房间里齐刷刷跪了三排人,第一排是“打不死”和东澳村的几个长老,第二排跪着东澳村现任的村两委干部,第三排是东澳村近几年在外面混得比较有头脸的人……
“老校长,我代我死去的父亲和当年伤害过老师们的东澳村人给您陪罪!”“打不死”带着大家一起磕头。
七叔公老泪纵横,一一扶起大家。他给大家作了个长长的揖,道:“东澳西澳的孩子,都是我们的孩子呀!他们都应该有追梦圆梦的权利!老师们的工作,让我这老骨头来做吧。”
若干年后,东澳、西澳村人在大榕树下向“树伯公”告喜的纸炮声此起彼伏。七叔公已经去世了。由“打不死”牵头,东澳西澳分别设立了奖教奖学和助教助学基金,如今每年在教师节那天由村两委出面奖励慰问师生。而且都要请来白字戏剧团在老城墙前面的关帝爷戏台上唱一出《一门四状元》。啊咿嗳调子一响的时候,人们仿佛看到大榕树也会跟着发出唰唰响。“打不死”说,那是七叔公在打拍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