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一双银亮假肢，脚掌如鹰爪，一步步扎进冰雪。雪粒飞溅中，一位无腿老人，如渺小红点迎向世界最高山峰……
当灯光熄灭，这一个不寻常身影，近距离攀登在大银幕中，我脑海闪过多年前初见夏伯渝时，他眼睛发亮的憧憬：“我经常梦到登顶珠峰的情景……”这个梦，梦了43年。穿过又3年电影梦，凝成一部《无尽攀登》终于呈现。
6年来，我曾多次采写夏伯渝，但真正沉浸影片镜头，眼前吹来风雪，耳畔沉重呼吸，视线追随他一步步踏上珠峰……这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体验。
那些熟知往事，被凝练浓缩到十几分钟。纪录片更大篇幅展现了2018年那一场圆梦，用影像方式，让人更直观感受珠峰攀登背后经历了怎样一步步……
但，这还不是无尽攀登的全部。有幸提前观影，纯友情推荐同时，我想回溯多年采访细节，重温他一路走来的九重攀登，希望有助更深理解影片中踏出的每一步。
无腿登珠峰的奇迹，只有一个。但相似的九重山，横亘在每个人的路上。感叹他人人生，更需反照的是，
你自己正困在哪一重山下？
第一重
厄运VS希望
运动健将、入选国家登山队、万人欢送、为国争光……人生最初，26岁的夏伯渝第一次迎向珠峰，在一穷二白的1975年，无疑像个上天宠儿。
双脚冻伤、截肢伤残，眼望队友登顶荣光，自己躺在病床上，裤管空空……一夜之间，他就成了命运弃子。从好运到厄运的反转，我们或许都曾有过。怨天尤人之际，却远不曾见识如此苦难。
“太可怕了，就感觉这辈子会非常悲惨……”最初的夏伯渝，也曾深深怨愤，恨珠峰，怕未来，不敢想，直到偶然听专家说“配上假肢，或许还可以继续登山。”
厄运之中，重燃希望的，恰是给他厄运的。哪怕不可能，哪怕是“谎言”，跌在谷底的人需要一个目标，有目标才有斗志，去忍受魔鬼式康复训练，周遭再不一样眼光……不服命运，好胜心下，这个失去双脚的年轻人，重新望向的目标还是登山。
▲图源《无尽攀登》预告片
第二重
岁月VS坚持
树立目标，只是走出厄运第一小步，迎面更高的山是“岁月”。
不知前路的岁月中，你能为一个目标坚持多久？一月？一年？十年……回望来路，夏伯渝深感最难的远非登山，而是长达43年坚持。
43年，足以熄灭所有热血，他为什么能坚持一生？每天5:00起床，骑行20公里往返香山。回家背沙袋、扒门框继续各种力量训练5小时……风雨无阻，如此反复上万天。
没有人天生钢铁意志。大部分报道一笔带过的人生阶段中，我发觉是残运会进一步撑住了他。1984年第一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举办，被中登协派去参与，让他打开另一个世界。眼看一个个身有残缺的人，如铁人拼搏……原来这世上，在和命运抗争的人，不止他一个人。
坚持需要同类，远大目标更需无数细小目标去累积。长达20年，从青年到暮年，他曾一年年参加比赛，拿回一块块奖牌，也收获一次次激励，更得以挨过漫长岁月。
“如果没有残运会一直撑着他训练，也许他的梦也就不了了之了。”在残疾人运动队队友眼中，身残志坚的人里，夏伯渝也是特别的。哪怕冰天雪地，就他永远保持运动量。
更特殊的，是他那天方夜谭般的珠峰梦。哪怕队友当作痴心妄想，他一天天埋头训练着，“就像一个人活在自己的状态里”。
第三重
疾病VS支柱
雷打不动的训练，仅有几回因病中断。长年高强度运动，假肢磨腿，反复受创，1993年他2次截肢，又失去近1/3小腿。1996年，一个更可怕宣判：淋巴癌，还是中晚期……
坚持住了岁月，更难承受的是病魔。握着癌症诊断，他也曾五雷轰顶，心灰意冷过。“我不怕死，只是特别惋惜，自己几十年来的努力都白费了……”
病中摇摇欲坠时，内心目标再一次成了精神支柱。告诉自己“活着一天就要奋斗一天”，哪怕化疗全身无力，他继续着日复日训练。历经4次大手术，癌症竟被控制住了。他心里明白：“能活到现在，就因为一直坚持着，想要再登一次珠峰。要不然，我那时就垮了。”
第四重
金钱VS舍得
不可回避，追梦之路还有更大难关：钱。尤其珠峰的高门槛，商业登山公司报价至少三十万起，他一月工资才三千。
多年来，供职中登协的夏伯渝，曾指望单位支持，一封封申请信却全无回音。也曾指望网络，甚至学着发帖求助，奈何还没出名，几乎没人回应……一晃30年，青丝成白发，这个梦不能再等。心一横，他决定靠自己。
“因为有钱”的误解背后，其实是一样普通的人，只是舍得为之倾其所有。2009年，60岁之际，本该养老的他卖了单位分房，这才有了走向珠峰的最初经费。
▲夏伯渝的小家
多年前，第一次敲开他家门时，我一度有些心酸。为了这个烧钱的梦，卖了房的他，近十年蜗居在岳父家38平米小房里。昏暗小屋中，唯一闪亮的是他一说起珠峰的眼睛。
然而，接连3次失败，他再拿不出钱了。最终圆梦的2018年攀登，眼看拉赞助无望，想拍纪录片的柯庆峰，咬咬牙抵押了自己房子。作为《无尽攀登》出品人，相比未可知的回报，柯庆峰觉得自己出发点是：“这或是这辈子最值得拍的人。”
梦想离不开现实，现实中我们往往渴望他人帮扶。但要知道，在成为一个“值得”他人投入的人之前，他已熬过40多年，远超常人的付出。
第五重
无常VS舍命
翻过岁月与现实大山，终于走向珠峰，迎头却是大自然的无常。2014年，一场冰崩瞬间吞噬16名夏尔巴向导，珠峰登山季宣布中止。2015年，更惨烈的8.1级大地震震碎尼泊尔，一瞬间，珠峰大本营夷为平地。
两次“史无前例”灾难，全赶上了。他一样会垂头丧气，一遍遍仰天长叹：“老天爷怎么就对我这么不公平？”但一年年受挫，下一年他还要去。
这份难以理解的执著，在《无尽攀登》一个细节中，我似乎找到答案。当2015年地震引发的滔天雪浪扑来，紧拽着坍塌帐篷杆，夏伯渝趴倒在地，闭上眼，感觉“这一天终于来了……”
原来，除了登顶，死在珠峰的“这一天”，他也想过很多遍了。记满密密小字的登山日记，其实也是遗书，他怕万一自己没了，家人好歹能知道最后经历了什么。
纠缠一生，这已是他不惜舍命的事。连续2年的无常，也挡不住这一生的决心，但磨难远没有完。
第六重
放弃VS重生
迎向这个梦，年近70岁的他能视死如归，但无法不顾他人。2016年，距离珠峰顶仅剩94米，却是骤起狂风，天色突变。“当时如果一个人，我说不定会不顾一切去冲击顶峰的。”可一回头，茫茫天地，身后5个夏尔巴眼巴巴看着他。万一连累这5个年轻生命，他这一生都会不安。
那是最扼腕的一次下撤。仿佛心中大旗倒了，病魔又追上来。高强度攀登引发静脉血栓，时隔41年，夏伯渝又一次坐上轮椅，像是一下老了，和儿子感叹：“以后再也不去了，我太累了……”
前往探望的老友们，也以为“真到此为止”了。那一年采访稿，我差点儿起名叫《珠峰绝响》，尤其难忘依然昏暗小屋中，他眼里闪闪的，不再是那个梦，而是遗憾的泪水。
但，所有人都放弃了，轮椅上的他自己没有。医生劝诫半年不能下地，他只卧床65天，又开始默默训练，天天去爬香山。
或不甘遗憾，或不知停下来该做什么？环顾同龄人大多含饴弄孙、安度晚年，那些不是他想要的人生。
第七重
珠峰VS爱
历经无数挫败，更知坚持可贵。重叠着记忆，望向影片全程记录的2018年攀登，我想起随行摄影师卢华杰的感慨：“从出发到登顶6天里，他竟然没有回过一次头。”
高寒、缺氧、极度疲惫，扛着摄影器材跟随的卢华杰，脑海里也不时闪过放弃。可一抬头，那一个从不回头的背影，那一双银亮假肢，一下下死磕向冰面，也一下下震动在镜头、在自己心上……
“加油，就差最后10米了……”2018年5月14日的世界之巅，所有登山者停下脚步，为这位无腿老人鼓掌让路。2021年冬，当这个画面重现，电影院里，再一次掌声雷动，我还想起拍下这一幕的卢华杰曾说的：
“这大概就是一个登山者能获得的最高礼遇了。”
▲珠峰顶的泪水
而圆梦的另一面，离不开一家人默默的爱与付出。呈现攀登同时，影片大量穿插了他的家人，山下苦守的儿子，远方担心的老伴……
上山前夜，生死未知中，掏出老伴送的银葫芦，夏伯渝唯一一次掩面痛哭：“我这40多年也是比较自私的。为了这个理想，顾不上他们的感受了。”
穿过43年岁月，终于登顶那刻，瘫坐在爱恨一生的珠峰顶，他并没有预想兴奋。直到卫星电话传来老伴声音，瞬间涌起的“愧对家人”，让他再忍不住老泪纵横：“43年啊，终于上来了。但没有你的支持是不行的，等我回来吧……”
▲珠峰下山，与儿子的重逢
第八重
名利VS善良
圆梦不是终点，人生更需无尽攀登。而下山的世界，已是截然不同。加德满都机场，各国记者蜂拥而上，镜头狂闪。一回京，才进医院，某权威电视台直接把他从病床抬去了节目现场……
43年无腿登珠峰的奇迹，这一次举国皆知。2018年冬，当我和夏伯渝重逢在一次活动晚宴，一拨又一拨人涌上来合影致意。难得的是，无论对方是大人物还是小年轻，他对谁都毫无架子，永远无差别的笑脸。
而当人群散去，他的话题里从没有炫耀或飘飘然，心心念念的全是
“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习惯了43年如一日奋斗，他最想要的是找到人生新目标，能让自己继续全身心投入。
▲2019年摩洛哥，劳伦斯世界体育奖现场，夏伯渝荣获“年度最佳体育时刻奖”。
越不被命运善待的人，越悲悯弱者，越懂得善良。人群中保持微笑的他，让我想起曾心酸的样子：在家脱下假肢，只剩1.21米高度，双膝套着拖鞋，在昏暗小屋里，跪着走来走去……
想起他常说起命运最初，在医院躺3年的自己，病友、护士的每一份鼓励，甚至递来一个苹果，都曾让他无比温暖。
名利环绕，是又一座容易迷失的山，曾经苦难让他保持良善。人没变，但心境很难不变。无数活动邀请，打乱了持续43年的训练与清静。
登顶时，一心想弥补家人。下山后，却忙成陀螺，疲于应付各方热情……眼看老伴习惯性叹气，他心里一度刀割般，终于也感受到了什么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几天前，合肥点映后，为了满足一个特殊观众心愿，夏伯渝深夜11点主动去探望。时至今日，他依然保持感恩，善待他人。这也是我特地重温的原因，只为他曾给予奇记的善意，为这一路的共同成长。
第九重
生死VS梦
彻底回归清静，在2020年春，一场疫情封锁世界。将近半年，夏伯渝呆在家里，终于弥补陪伴家人，但也被这一座时代的大山困住了。
“活到这么大岁数，我也从没遇见这样的困局。”以前再难，至少可以努力做点什么。疫情什么时候结束？这个世界还会好吗？却完全不以个人意志转移。
“上天让我直到69岁才圆梦，未尝不是好事。”被困阶段，他写起回忆录，最怀念的却不是登顶，而是曾满心怨愤的挫折……
正是那一次次挫败，那个最高处的梦才让他度过一心一意的43年，没有垮于伤残，没有平庸老去，更没有虚度此生……
看似“43年就为一个梦”，实际上，是这个梦引领自己一生。
“人的一生，一定要有个梦想。哪怕没有结果，你也不会后悔的。”每次我和他要读者赠言，这都是夏伯渝最想说的。不是鸡汤套话，而是43年圆梦后，一度没着没落的心，切身体会到了
“有梦可追”的珍贵。
一生梦，终成真，下一个值得生命投入的梦又在哪儿？夏伯渝一度望向七大洲最高峰，想把“7+2”当作新目标。可一天天身体走向衰老，世界却是无尽疫情，这个新的梦也正陷在迷雾中。
唯一欣慰的，或许是即将成真的电影梦，记录他43年圆梦珠峰的影像，去激励更多人执着追梦。72岁的冬天，《无尽攀登》的攀登，就要开始了。
▲11月底，《无尽攀登》上海点映现场
九九归一
一生一山一心人
以上，是我眼里夏伯渝曾走过的九重攀登。面对厄运、岁月、疾病、现实、金钱、无常等等困境，他能赖以抵抗的，无非是希望、坚持、决心、热爱等我们也有一点儿的东西。但我们都难做到的，是“一生一山一心”，为了一个目标，一心一意，一生追寻。
40余年沧海桑田，所有人都被浪潮推动，浮浮沉沉。日新月异中，一个个热情短暂，不断变换。为什么他却能一生做着一个梦，从青丝到白发，从青年到暮年……
电影出品人柯庆峰和我说，他眼里夏伯渝很像中国版“阿甘”。这一语点醒了我，做着别人眼里不可思议的事，但他一直只是一个单纯的人。正因为单纯，在这漫长跋涉中，时间改变了一切，但有一些从未改变。
一如阿甘，穿过一个个社会变迁，在不变的奔跑中拯救了自己，挣脱了命运束缚，身后越来越多追随者加入，给了无数人激励……但他还是最初那个简简单单的人。
也只是那么简单，什么都不为，就为这一生、这一梦。
也一如无尽奔跑最后，阿甘忽然停下，转过身说：“我累了，现在我想回家了。”当电影结束，灯光再次亮起，奔走在全国路演路上的夏伯渝，在台上又一遍分享珠峰往事，还掏出随身戴着的老伴送的那个银葫芦……我也挺希望他能早点儿回家，继续一心一意的简单。
而从这个珠峰梦的终点，走出电影院，我不知道自己及一个个观影的人，融进凛凛冬夜，为了各自的梦，能坚持多少年，需翻越几重山？
耳畔响起电影最后的旁白：“就像一粒雪花落在冰川上，凝成冰，融成水，汇成溪流，奔流如海……”《无尽攀登》只是一个人一座山的故事，无尽攀登更在每个人万重山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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