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鄂西长阳贺家坪的炉子坪，是一个生机盎然的地方，是一个诗情勃发的地方，是一个让我永远怀念的地方。
我在炉子坪工作将近两年，四十五年过去了，那些年，那些事，那些人记忆犹新在心中。
雪后的鄂西长阳贺家坪
那是1976年初春，五峰县组织全县两千民兵，参加川汉天然气管道公路建设。五峰划分的工程段十公里，指挥部设在长阳县贺家坪和榔坪交界处附近的炉子坪。
炉子坪海拔1000多米，高山之巅，群山之中，风口之处，奇冷无比，一年四季离不开火炉烤火取暖，炉子坪便因此而得名。有谚云：没得三件衣，难过堡子的。堡子冷，只是一个名，冷的还是炉子坪。
在民兵大部队到达之前，已有先遣队提前到达工地，搭建了工棚。工棚简陋至极，竖立起几根木柱，绑上几根横木梁，屋顶用杉木钉成房顶形状，盖上牛毛毡，房屋四周也围上牛毛毡，工棚便搭成，投入使用了。
在工棚里砌灶做饭，置桌办公，铺床睡觉。零下上十度的气温，嗖嗖寒风钻进屋里，横冲直撞，钻心彻骨，大家齐心协力，从冰天雪地的山林中拾来枯树干枝，生火取暖，抵御风寒。
民兵指战员全部到了工地，以公社为建制单位，安营扎寨，集中到炉子坪召开了誓师大会后，便各营（区、公社）为战斗单位，各自为战，破土开工了。指挥部工作人员也按连分工投入工作了。
我是政工组工作人员，负责办一份《管建民兵》报纸和工地广播站。报纸四开两版，用钢板刻写，油墨印刷，十天左右一期。工地广播早、中、晚三次播音，各营安装了1至2个高音喇叭。
报纸和广播除了工地新闻外，还开设了工地诗抄专栏，第一期报纸和广播刊登播放了指挥长许楚安、采花营民兵陈绍忠的诗歌：
奔赴炉子坪
（许楚安）
胸怀愚公志，
奔赴炉子坪，
红旗指引健儿，
上山扎大营。
跨过大小龙潭，
攀上撑天奇峰，
脚下飞山鹰。
一声进军号，
四方响雷霆。
思想正，
方向明，
动倍增，
炮声响彻九霄，
万丈深渊平。
千仞绝壁踢开，
公路横跨悬岩，
深山汽笛鸣。
壮志撼山岳！
高歌向前进！
背起山歌上长阳
（陈绍忠）
背起山歌上长阳，
还没背到就在唱，
汽车飞奔还嫌慢，
要像鲲鹏展翅膀，
斗志昂扬上战场。
双手一挥豪气壮，
震得天摇地也晃，
左手劈开板壁岩，
右手托来大桥梁，
一条彩虹千里长。
1976年3月21日，从贺家坪碑坳到榔坪槐树坪，整个工段全面破土动工。
2000名五峰土、汉族儿女，头戴柳条帽，身系安全带，汗流浃背地挥锤舞镐奋战在悬岩绝壁之上。锤声、镐声、号子声、冲炮声、乱石滚滚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曲威武雄壮，激人心弦的交响乐，飞绕崇山峻岭、深涧沟壑。
尤其是中午和傍晚，指挥部广播站播放的放炮通告和各营工地信号旗同时响起和升空，15分钟后，万炮齐响，山摇地动，硝烟尘土腾空飞落遮天蔽日，成千上万立方岩石有若洪水奔腾而下，十公里的长蛟阵上展现出一派热火朝天的战斗景象。
有民兵指战员身临其景，触景生情，吟诗为证：
浑山峡谷炮声隆
（向荣木）
深山峡谷炮声隆，
民兵个个是英雄，
学习愚公战悬岩，
扛起红旗打冲锋，
移山筑路显伸通。
一声炮响山搬家
（春平）
一根钢钎岩中插，
一把铁锤拼命砸，
一个炮洞装满药，
一声巨响山搬家。
甩开膀子干起来（节选）
（佚名）
干起来，干起来，
甩开膀子干起来，
千军万马齐上阵，
干劲冲天外，
敢揽月，
敢捉鳖，
敢挑山，
敢担海，
浑身是劲使不完，
甩开膀子干起来，
三山五岳听调遣，
恶山凶水听安排，
公路修进天府国，
一条新虹放光彩。
“姑娘娃，歌声欢，英姿飒爽来参战，攀峭壁，捣龙潭，斗顽石，降恶山，揽月捉鳖任往返，不信请到工地看。”这是当年人们对女民兵的赞歌。
五峰2000民兵中，约有四五百女战士，为了充分发挥“半边天”的作用，除指挥部成立了妇代会开展活动以外，各民兵营都建立了女子排单独作战，人们称她们为“娘子军”。她们同男兵一样奋战在工地上，爬高岩，上绝壁，打钢钎、挖炮洞、搞爆破、砌驳岸、搬炮石、除土方，样样都能干，真正顶起了“半边天”。
渔洋关“刘胡兰排”在施工中工效和质量多次超过男排，成为全宜昌有名的先进集体。采花营女排长，爆破员王光惠初上工地，是一个才下学的女娃娃，什么都不会，到了险处就害怕，经过在工地几个月的锻炼，能在绝壁抡锤、打钎、装药、放炮，很快成为全工地有名的女爆破员。我看到了她装炸药放炮的全过程，心中充满了敬佩之情，即兴写了一首《女爆破员》的诗：
嗨，好险！
绝壁如刀削，
奇峰刺破天！
远看串岩中，
一个小黑点，
近看峭壁上，
一人空中悬，
头戴柳条帽，
棕绳系腰间，
左往右来，
宛如打秋千，
上上下下，
轻捷似飞燕。
纵身一跃跨深沟，
穿梭往返山腰间。
信号旗一挥，
开始把炮点。
火光闪，
冒青烟，
眨眼间展翅一飞燕，
飞向安全线。
冲天的烟雾，
撼地的碎石，
将险峰淹没了大半边。
我不禁伸出大姆指，连声夸赞：
“小伙子胆大心细，
爆破技术真熟练！”
话落引出一串笑。
仔细看，
我顿时红了脸，
哪是什么小伙子哟，
分明是英姿飒爽的一个女爆破员。
五峰民兵是一支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队伍，涌现了大量英雄模范人物。向述荣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1976年7月31日，这天下午3点半左右，傅家堰民兵营的一个排42人在副营长向述荣带领下，在龙潭沟出口处工地头顶烈日，挥洒汗水紧张施工时，突然半山一声巨响，1700立方米的岩石从70米高处呼啸而下。
在这千钧一发时刻，向述荣不顾个人安危，毫不犹豫的纵身跃上路外一处高约2米的乱石堆上，指挥40多名民兵向两头安全地带撤离，在他的指挥下，36名民兵战士得救了，他却被倾泻而下的滚滚乱石推下100多半深的龙潭沟底，光荣献身。
8月1日在指挥部召开了追悼大会，许楚安指挥长含悲忍泪亲自书写了挽联：五峰儿女碧血洒龙潭群山落泪，筑路英雄浩气贯长虹永激后人。
追悼会结束后，我被指挥部指定去写向述荣的英雄事迹，采写了长篇通讯《龙潭壮歌——记英雄民兵营长向述荣》，宜昌地区、湖北省指挥部转发了这篇通讯，有关部门追认向述荣为烈士。
向述荣的事迹深深感动了我，通讯完稿后，我构思了写他的长诗，歌颂他的英雄壮举。正当我准备动笔时，新的任务让我不得不停下笔来。
我应召到宜昌地区指挥部，奉命写一部反映川汉天然气管道公路建设的长篇小说。我在宜昌地区设在红花套的指挥部一间办公室里待了两个月。往返于炉子坪同红花套指挥部之间，搜集素材、整理资料、构思写出了一个长篇小说提纲，定名为《在那风云变幻的日子里》，我边写，指挥部政工室安排专人边打印，提纲约4万字，交给指挥部领导审阅。
领导们很满意，丁政委约见了我，充分肯定了小说稿提纲，谈了具体修改意见，鼓励我早日完成，写出一部像《钻天峰》一样的长篇小说。一再叮嘱，抓紧时间，一鼓作气写出来，争取早日交稿，早日出版。
《钻天峰》也是一部写公路建设的长篇小说，为了写好构思的《在那风云变幻的日子里》，我认认真真阅读了两遍《钻天峰》，我自信能写出一部不会比《钻天峰》差的小说出来。
提纲通过以后，地区指挥部安排我回家，在家里写作。一个多月里，我陆陆续续写出了第一章约两万多字的初稿。不久，我被通知带着《在那风云变幻的日子里》写作提纲，参加了省作家协会在宜昌地区当阳县玉泉寺举办的创作学习班。
那时，时兴把什么学习、会议都叫做学习班。我把写作提纲交了上去，过了两天，学习班上一个领导传达了上级有关领导的意见，说：“你的小说中。怎么把‘四人帮’的党羽爪牙都写到区、公社、生产大队一级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怎么得了呀？”
此意见一传达，《在那风云变幻的日子里》这个遵命培育，发育不良，先天不足，还未穿衣戴帽的婴幼儿就夭折、寿终正寝了，我也就只好打道回五峰工地指挥部了。
只是可惜了，我以向述荣为原型塑造的管建民兵的英雄形象没能树立起来，他的英雄事迹没能宣扬出去，实在对不起向述荣烈士。还可惜了，我拟写的一个修路民兵诗人和这位民兵诗人大量的诗歌作品，也就这样无声无息销声匿迹了。
我劳心费神构思的小说提纲和已经写作近两万字的小说稿被否定了，成了一堆废纸，我心中五味杂存，真不是滋味。回到炉子坪后，思想低沉，精神不振，寝食难安，愁眉不展。
一天晚上，许楚安指挥长把我约出来，在已经修成型的公路上漫步，谈心。他对我说：“永红呀，不要被一次挫折就给打趴下了，起不来了，何况那不一定就是你的错。小说暂时不搞了，我们来搞诗歌，编一本工地诗集。你负责编印的报纸和工地广播稿选用了那么多诗歌，受到广大民兵的喜爱和好评，你把那些诗歌精选一部分，编辑出版一本工地诗抄集。我已同指挥部其它同志商议了，让你回县文化馆，编选、出版这本诗集，诗集书名都定了，叫《龙潭战歌》，你看好不好？”
许指挥长一席话，消解了我心中的块垒，让我走出阴影，精神振作起来。我忙着搜集好工地发表和还没发表的诗稿，回到县文化馆，着手挑选、编辑《龙潭战歌》。我也表示，决不辜负许楚安指挥长对我的信任和希望。
许楚安指挥长对诗歌情有独钟，他说：“诗歌既能抒情，更能言志，通过诗歌写作。抒发出对党和社会主义的深厚感情，表达了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下，向大自然英勇奋斗的豪情壮志。”在他的带动下，在炉子坪写诗成为一种时尚，举办赛诗会，出版过工地诗抄油印小报。
公路建设工地赛诗会
两年里，整个工地搜集来的诗歌达2000首以上，被省、地、县指挥部和文化部门精选入集、公开发表的就有100余首。我从2000余首诗歌中精选出72首，编辑成《龙潭战歌》出版。
当我编辑、印刷完《龙潭战歌》回到炉子坪指挥部，工程建设已接近尾声，但诗歌创作方兴未艾，许多优秀之作未能编入《龙潭战歌》，留下遗珠之憾，请读一首未被编入《龙潭战歌》许楚安的《龙潭放歌》：
龙潭放歌（节选）
（许楚安）
大龙潭，
楚山中，
沟连沟，
冲连冲，
三十三匹岭，
九十九座峰，
深涧三千丈，
峡谷雾蒙蒙。
两山对岭一线天，
悬岩峭壁鸟无踪。
红旗舞，
跑声隆，
四面八方英雄，
开进穿山中。
一曲大干歌，
天摇地也动。
………
看明日，
大龙潭，
山披绿，
春意浓，
战斗迎来艳阳天，
喜看峡谷飞彩虹。
千里川汉一线连，
汽笛长鸣云雾中。
庆胜利，
凯歌谈笑乐无穷。
战未已，
继续革命向前冲。
革命征途无终点，
红旗再插新高峰。
诗意炉子坪，激情岁月至今萦绕我心中。
（本文原载知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宜昌市散文学会会长温新阶创办的公益性文学类微信公众号《印象红磨坊》）
本文作者、乡土作家王永红
【作者简介】王永红，男，湖北五峰人，中共党员，乡土作家。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主编的《中国民间故事全书（五峰卷）》获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中篇小说《水猫子》《逮鱼》分获《草原》杂志年度“草原文学奖”及《长江丛刊》2016年小说年度奖等。
（图片由作者王永红提供）
责编：贾亭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