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方君才
马湖是一个两千多汉人散居的老村,坐落在吕洞山北麓和南长城北沿起点半包围的低洼台地,明嘉靖年间曾从保靖长潭河营盘修筑了一段到凤凰县的边墙,写下了一段可歌可泣的苗疆传奇。
村人热衷唱戏,无论草场骑牛的牧童,还是溪畔浣衣的妇人,嘴角不经意流淌出来的,都是一曲叮咚作响的阳戏调子,饱含着淡淡的巴楚文化余绪和末韵!
村寨有一支阳戏班子,父亲兼剧作、导演和琴师,同琴师方真、方启华,乐鼓手方仁斌、李鸿友,演员方林、方仁佑、方仁元、方旭初、龙妹儿、龙满儿等人组成了乡村阳戏班子。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马湖人把阳戏演绎到淋漓尽致,真假腔高八度交替唱法征服了无数观众,演出的足迹遍踏湘西各个角落。
踩堂戏、傩堂戏等少数民族灿烂文化给予了马湖阳戏特别的艺术养分滋养。它吮吸西南地区樵歌、秧歌、炉歌、船歌、傩歌、采茶歌的灵动和精华,不落俗套地发掘了独具本土文化特色的马湖阳戏。
走进马湖,水天一色,青山如黛。悲怅的戏腔仿佛从遥远的天籁传来,从高高的稻草垛传来,从交错的石板阡陌传来……让人为之一振,或悲喜夹杂,或手舞足蹈。
阳戏无疑是山寨一道风景,深植于马湖的骨子里。之于阳戏,是西南地区的小戏剧种,其全称是“舞阳神戏”,曾一度风靡湘西。据传阳戏源自清嘉庆、道光年间。阳戏名,有两种说法,一是种阳春的人演的戏,艺人多为农民,且长期在乡村演出,称之为“阳戏 ”。另一种说法是傩戏与阳戏同台演出,傩戏是为娱鬼神而演,称“阴戏”。反之则为阳戏 ,以此区别阴戏、阳戏,阳戏也有还傩愿的酬神演出,在庭前扎台娱人,故称之为“阳戏 ”。时下沅水巫傩文化盛行,民间信奉鬼神,私下以为第二种说法靠谱。傩堂戏常与阳戏同台演出,阳戏移植傩戏剧目,承袭傩戏唱腔;傩戏借鉴阳戏脸谱彩妆,去掉沉重的脸壳;两者在艺术上互相影响互相渗透,让阳戏得到延伸。傩戏《打求财》《扛扬公》经常被老艺人搬到阳戏舞台翻唱,傩戏同阳戏浑然一体、水乳交融,不易分清。
马湖阳戏属于湘西北路派系的酉河阳戏的分支,万变不离其宗,它固守着传统阳戏模式,吸收辰河阳戏及大庸阳戏的经典与花样,赋予了阳戏新的活力和腔调的灵魂,尤其注重剧情线条和人性的突出,使其趋于完美。
在各个派系的阳戏班子里,马湖阳戏无疑是一匹不经意从乡间杀出的一匹黑马。马湖在湘西大山的怀抱,是一块毫不起眼巴掌大的乡村,却因这块土壤孕育了那么多歌戏那么多人文,才有了“出了南门外,就是马湖寨”的俗语!
马湖阳戏大抵如歌,激扬流畅;它偶尔像诗,清新自然。声调如溪流潺潺,跌宕起伏。旋律如草原来风,干净清爽。初听马湖阳戏,就像坐在燕子低徊的油菜地旁,那种春风拂面忽如徐来的感觉,令人毛孔舒张。
黄昏时,咿咿呀呀的胡琴在马湖学校响起,槐花串儿滴着蜜从枝头掉了下来,连同那贪婪的野蜂,一同坠在草地上。锣鼓架势照例在这个时分响起,调色盘斜搁几枝小排笔,演员们聚在古樟木树下,互相化妆。彼时,父亲和一帮乐师在舞台一角早就用胡琴造势了。附近百姓围在学堂四周,黑压压的一大片,形成了马湖村落最忠实的戏迷,最暖心的拥趸。
彼时的马湖跟大多乡村一样,没通电,戏台汽灯是马湖夜晚最耀眼的灯光,演员方林兼灯光师,负责幕布张挂及灯具打气,他把汽灯悬挂在舞台两边,马湖学校顿时亮如白昼!
听戏听琴,成了那个年代百姓的唯一娱乐方式,且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马湖阳戏多为自编自演,父亲创作的《破篾》《狗肉宴》《一女嫁二郎》《漏水眼》《梁明元》等剧目曾在湘西各地汇演,获得各地群众和文化部门一致好评,这些剧本曾被《湖南文艺》和州文艺相关杂志陆续刊登。
上世纪八十年代马湖阳戏班彩排合照
每次彩排前,父亲经常和方真、方仁斌、方林、方启华聚在一块剧透,对剧中情节编排争论不休!这种争论提高了父亲对每一部作品的结构调整和把控,同时孕育了下一部作品的思路和雏形。
这是一个宁静祥和的夏末,刚收割谷子的稻田,还透露着原野的清香。如此沉稳,如此安静的夜,似乎为马湖阳戏班出演禁演多年的《打求财》静静张排。
很多年后,一直有人回味马湖阳戏最后的那场演出!那是怎样一场空前盛况的演唱,是怎样一场泪流满面的谢幕啊!男女老少匆匆吃过晚饭,扛着长板凳来到村小的。开演前,台下观众你咬我耳朵我咬你耳朵唾沫横飞地议论着,说这戏带荤,以前是从不准未出阁的姑娘观看的。很多从县城赶来小青年,难以置信这简易的草台班子,没有明星演员,没有灯光布景,没有架子鼓,没有电贝司,能出效果吗?
谁知锣鼓架势一响,上千人的观众席顿时鸦雀无声。这种不插电原生态的演出瞬间征服了资深的戏骨和懵懂的观众,这究竟需要多强大的气场和穿透力?
随着演出的推进,剧情渐渐铺开,观众与演员的悲喜融入一体。
上世纪八十年代作者父亲同保靖县文艺工作者参加文艺创作座谈会
阳戏来自尘埃,它是接地气的,语言朴实,唱腔优美,贴近生活。传统阳戏中,《打求财》是最受欢迎最具乡土气息和地方特色的保留节目,它叙述了秦和利与其妻汤九娘吵架,气急败坏,外出经商13年。后遇乡亲补锅匠,听说自己的妻子与翁皮匠行为不轨,遂回家打探;先是隔墙窃听,见面之后又吵闹不休。最后经邻里劝说,夫妻最终恩爱如初。
《打求财》开场是秦和利出外经商,思念家乡和对妻子的告白。
丑白:郎在家中思想汉阳,郎在汉阳又想家乡啊。
丑唱:鱼在深塘想升滩,鸟在笼里想飞山。
妹在屋里思想我,丢郎容易会郎难。
月亮湾湾照九州,几多欢喜几多忧。
少年子弟江湖走,红粉佳人白了头。
一日离家一日深,恰似孤鸟守寒林。
虽然此地风光好,还有思乡一片情。
芷江千里到长安,身边无钱处处难……
节目演到最后,掌声若雷,观众站在操坪恋恋不舍,久久不肯离去。
马湖阳戏总流露淡淡的乡愁。
离乡久远了,仿佛还能闻到阳戏的味道,它如一坛老酒,透着芳香,在山的那头轻喊儿时的乳名,那一刻,令人禁不住泪落如雨。
1991年,父亲病逝,戏班随之繁华尽落,马湖阳戏终成绝唱。
不久,琴师方启华去了乡信用社工作,演员方林、乐鼓手李鸿友外出承揽建筑工程,乐鼓手方仁斌修建塘口湾水库渠道病故……马湖阳戏班仅余年长的方真伯伯待在山坡上的一幢老木房子里,独自望着稻子熟了,然后又被收割进了粮仓。
世外的风吹进马湖这个偏远乡村,尽管老辈人随口就来《秦香莲》,尽管真假腔调的高八度还在马湖回荡,阳戏已真正失去了它的市场!或许这世上从没有风情万年的传唱,所谓艺术,它很简单,能悦人类,催化人类喜怒哀乐的我们且叫它艺术!也许某天,阳戏还会穿越时空,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柜台上,一路款款走来,一路浅笑吟吟……
方真伯伯老了,他安坐于马湖老木屋的院坝,偶尔拉一支曲儿,哼一曲歌子,这是他幸福的晚年,有些寂寞,有些深远,他看着他的伙伴们一个又一个走在他的前面,心底充满况味。庭前站立一株枯黄的老柳,一只淡黄的小鸟歪着头静静听着,时光刹那间凝固。他虬结的大手横按胡琴的弓把,望着灰蒙蒙的远方,沧桑的眼瞳仿佛满是马湖阳戏的陈年旧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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