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经多次行走龙多山,去松间听过风,去佛前参过禅,在石刻碑记间的肌理中感受过美学,于雨雾缭绕的田野中感受过光影。这一次,或许只为给秋日阳光一个拥抱的理由,寻回被城市钝化的敏感,我再次走进传说中的巴蜀分界山——龙多山。
行走是需要故事,也是需要想象的。虽然计划行走的终点是龙多山,但不妨碍我们先去古代赤水县遗址看看。沿着212国道穿过重庆合川合隆镇(原兴隆场)场镇到潼南王家店,再经燕窝镇燕赤路(燕窝至赤水场镇)到达赤水县城遗址。这是龙多山南麓,曾是巴渝文化的交汇点与经济流通的中转站。如今,赤水县遗址石碑四周,已被农房和庄稼替代。唯石梯与石板的风化间可依稀窥见岁月的痕迹。
还未抵达龙多山,我已历经古代三县。想象着站在龙多山上,如何做到“一脚踏三县”。龙多山,因其地处现合川龙凤、古代赤水县与潼南东北檬子乡交界处而广为流传。顾名思义,因其形逶迤如龙蟠而得名。
又登龙多山,许多故事重回记忆。
临于涪江东岸的龙多山,横屏在涪江流域和嘉陵江之间,成为兵家必争之地。位于重庆的巴郡,和位于四川的蜀郡,都试图通过控制这座山达到遏制涪江水道的目的。相传,在巴蜀两郡的一次战斗中,双方伤亡惨重,却都誓死坚守。此时突然天降大雾,随后是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只见山顶一块巨石猛地分成两半,自上及下宛如刀劈而成,两郡军队惊慌之下无心恋战,同时撤退。之后,巴王和蜀王不约而同地将这一切归于天意,认为天神或许也不忍生灵涂炭,欲使两国割地而治。于是,那块巨石从此就成了巴蜀两郡的分界线。
这个故事,你可以想象着,喝着盖碗茶,听着散打评书,穿越历史的界线,脑补一场战争奇迹……这一块“巴蜀分界石”依然健在。它外表平淡无奇,表面光滑平坦,自中部整齐裂开。历经三千余年的时空变化,山上多数古代遗址都被摧毁,唯有这块最古老的巨石不动如山,冥冥中散发出引人遐想的神秘力量。
就不得不说武媚娘与龙多山的故事。贞观六年(632),唐太宗李世民传令:派利州(今广元)都督武士彟到湖北荆州为官。武士彟接到圣旨后打点行装,携带一家老小出发。武士彟乃唐朝开国大功臣,官至工部尚书,并加封为应国公和魏王。膝下有两子三女,而幺女武媚娘,后来成为一代女皇武则天。八岁的武媚娘喜欢游玩,一路上蹦蹦跳跳,摘花逐碟。武媚娘去摘山岩边的野花,不料岩底有个杂草遮掩的小水坑,里面有数条鱼儿,它们在水中突然跳跃起来,水花乱溅,把媚娘的衣裤打湿。浅水坑的鱼儿,被媚娘悉数捧回水田。数十年后,武媚娘当了皇帝,回想往事,就“钦敕”当地的山僧们把水田扩建为“放生池”。其占地约1亩,这也是武则天在位时所建的最大放生池。而坍塌后裸露出来的陡壁,后来却凿刻了许多历代名人贤士题写的诗文。
史海浮沉趣作舟,择其一二是为敬。龙多山3000多年的浩渺历史,如今散去了烽烟,更显雅致。
二
步行上山。我一会儿望石头,一会儿看土地,呼吸着草木间自然的乡野气息。石头安闲静默,大地安稳坦荡,草木谦卑地致意。石是山的骨骼,地是山的依托,乡野的气息是山最朴素的气质。我知道,我应该静默、坦荡,像草木一样谦卑。如此,我才能被他们很好地接纳,才能找到此山可容佛道共生的密码。
“三月三,除蚕颤,田不犁,土不翻,上龙多山。”每年农历三月初一至初三,龙多山庙会热闹非凡。龙多山附近数万居民纷纷赶赴庙会,他们怀揣虔诚,在架香的燃烧中祈求五谷丰登、平安吉祥。
也许因其有可纳佛道共生的壮美,也许因其有恢弘大度的气魄,不同于其他地区的宗教文化氛围和宗教习俗,龙多山自古为蜀中佛、道二教合一的名山。现山上有佛教的龙佛寺和道教的太清宫、三清宫及牛王殿等合法宗教场所。
据传,西晋永嘉三年(309年),四川广汉冯盖罗来到紫徵山(龙多山的曾用名),与家人在此结庐而居,专心炼丹,一意修仙。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全家十七口人成功飞升仙去,震惊了大山内外。龙多山的宗教文化也就此开始发轫。
到了唐朝,举国推崇佛教,武则天敕令山僧在紫徵山上建放生池,即供信徒放养水生动物积攒功德的池塘,同时将之更名为龙多山。天宝年间,山僧“奉旨醮祭”,李隆基钦定龙多山为佛山,颁诏曰:“五岳外别有它山,尊龙多山足以当之。”于是,龙多山与泰山、华山、嵩山、恒山、衡山等五岳,齐名天下。人们纷纷前往龙多山修庙筑坛,龙多山香火旺盛起来,达到了史上最为鼎盛的时期。
那个有着千载风流、文采耀目的朝代,尽管晚唐狼烟四起,龙多山作为一方净土,依然为人们提供了精神的归宿。由黄巢起义占领长安导致的唐僖宗奔蜀,让一批官员墨客同赴西南。著名散文家孙樵曾登顶龙多山,写下传颂千古的《龙多山录》:一去辽廓,千载寂寞。澄泉传灵,别壑镜明。风间景清,寂寥无声。嘉木美竹,冈峦交植……不仅将龙多山风光绘进游记,更将龙多山作为佛山的历史沿革考察尽细,备受时人推崇,还被收入《蜀中名胜记》。可惜此全文已失传,甚为遗憾。
岁月不曾饶过谁。龙多山,一个修行悟道的圣地,也逃不过割据争雄的乱世。南宋末年,军民在这里屯兵积粮。明朝末年,明军与张献忠带领的农民起义军在这里昼夜激战。与经年失修的城池、山寨、庙宇相比,更能看见岁月印记的,是与佛道两教相呼应的摩崖造像与碑刻。龙多山古佛殿、摩崖造像之多,现存94龛造像1742座。多数造像已经破败,残缺不全。好在还有保存最完好的千佛龛,刻有浮雕佛像1000余座。雕刻精细,形象生动,是重庆地区众多“千佛崖造像”中建造时间最早,保存最为完好的一龛。龙多山东崖,造像记、诗词、游记、颂文、修学记、题字、山寨碑记、祈雨刻石等石刻碑记众多,在石刻碑记品味历史,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抚摸风霜的城墙,路过残存的造像与碑刻,无需感叹。承认岁月的磨砺,才能真正的坦然。
三
遇见什么,是缘分。行走同理。
在方圆100多公顷的龙多山上,我遇见过云雾缭绕,遇见过清泉流淌,遇见过百鸟吟唱,遇见过暮鼓晨钟,以及农家饭菜、土味凉粉……而此行,我遇见诗意栖息的乡山。
顺着龙多山山势而建的路,比前几年精致了许多。若是俯瞰,像一条条缓缓的小溪从山中央奔向自己的远方,又像从各自的源头而来汇集于此。他们是龙多山的血脉,是朝圣者之路,是行走者心灵之旅。
龙多山的秋天,没有宿命。曾在冬天穿过松林,那一次细雨飘洒,散落的松针在地上集结成防滑的垫子,偶尔有清冽的风吹来,那是龙多山的另一种风情。而这个秋日,松林依旧葱郁,宁静中有些必要的音符不时响起,阳光在地上结着圈圈圆圆的网,光晕时隐时现。每一棵树都是一个归隐田园的诗人,他们在林间吟唱,给漫步林间的游客吟唱,给身边草木吟唱,给枝尖的阳光吟唱,给头顶的白云吟唱。每一棵树也都是一个安享生活的茶客,用一杯茶的时间,看茶叶在热浪中翻滚、沉淀,从馨香到无味……祭奠时代的更迭,祭奠碑刻的残缺。又或者,他们只是守护在山间,深邃无言,是沉默的大多数。如同我们,都只是沉默的过客。
太阳在逐渐降落中变得温柔许多。健身步道变得越来越长,仿佛没有终点。我们“游”到山顶,人立观景台,四周临崖,这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山地城池气势依然。只是,我更喜欢这秋日的田野,流动的风声,夕阳的斜晖,以及山下光影中的梯田和安静的村落。这是风景之外的原乡之美。满身的芜杂,此时被卸下,心和乡野一样朴素。
朴素,是和自然相融的敏感。
(作者供职于合川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