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杨家堂
文/玉吊钟
我到达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夜暮笼罩下的小乡村，秋风拂面，落叶缤纷，浓郁的乡村秋色让村庄显得格外安祥、宁静，可以叫见鸟儿、鸡鸭、......狗儿的鸣叫缭绕山村许久。这正符合我此次疗养的目的，离开喧闹的城市，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安静几天。若是像松阳这般风景秀丽，有着“天然氧吧”之称的，那再好不过了。
停车场已经停了一些车子，看来与我一样，喜欢独劈蹊径，到这样美丽安静的地方修养，净化心灵的人也不少啊。
那天我所到的地方是丽水松阳县一个叫“杨家堂”村的地方，从地图上看离县城也就十来公里。丽水市的森林覆盖率高，当地打的旅游广告词是＂空气PH值远超国际标准”。这个噘头足以引诱我将2021年单位安排的疗养地选择在松阳，心甘情愿被值入广告催眠。入住旅行社帮我们订好的房间后，全身的神经顿时放松下来，心旷神怡。心情早已飞出了窗外，跟随山里的鸟儿一起，自由飞翔在那片纯净的天地里了。
丽水地区我尤其喜欢松阳和遂昌，这两个地方都是历史文化悠久，环境悠美。喜欢遂昌很大原因是因为那里是汤显祖当过县令的地方。这个有东方沙士比亚之称的戏曲大家，创作了惊世骇俗的《牡丹亭》。每每想起里面的名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至今我都觉得这句话很有哲理，难道不是吗。特别是人入中年，生活中在经历了困难挫折后，苦尽甘来，不也是一番番“惊梦”、“圆梦”、“拾画”......之旅吗？深刻体会了里面的伦理美学：梦中产生的情，为什么一定不是真的呢，天下难道还缺少这样的梦中之人吗？一定要挨到男女同席了才算是成亲，等到挂冠辞官后才感觉安全的，都是只看事情表面的说法啊。
美国的马克.吐温先生倒是一言中的，东西方两大文豪跨越了时空，遥相呼应：生命的主要内容，甚或大部分内容，并不是由各种事实和场景组成，够成它的主要是我们头脑中呼啸着的思想风暴。
遂昌我去过许多次，近距离细细瞻仰了汤公的纪念馆。每次都会对汤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之言有一番新的感受。所以，这次旅游我选了松阳。
工作中出差我倒是来过几次松阳，都只是行色匆匆，未能细细端详其近貌也。我觉得到一个地方，要去看一下它的老街、古朴的乡村……找几个特色小吃店品尝味道。在慢的节奏里，从视觉、味觉、听觉多感知觉渠道了解所到之处的乡俗人情，风景地貌，如此才可以达到“两看相不厌，唯有敬亭山”的喜爱境界。
杨家堂村坐落于一片山坳里，村庄规模不大，看样子也就百来户。这里各家各户的房子还保留着从前的模样：由石头、黄泥、木头建造起来，简单质朴，给人以归真还璞之感。
屋顶的灰色旧瓦层层叠叠，给乡村赋予了别有的美感，与天空中飞翔的山鸟一起，融入乡村别有的秋色中，构成了一幅“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隽永秋韵。我也是来自农村，只是故乡的乡村已经染上许多城市的味道了。各家建的高楼大厦相互比高，唯恐建了比邻居家的房子低，被抢了风头。这些年，故乡少了许多烟火味。人们的穿着、思想观念也是与城里人大同小异了。
来杨家堂村参观的游客络绎不绝，他们在村头巷尾忘情地拍照，驻足观赏……嘻笑中，我想大家都是打开了心灵的窗口，与大自然来一次亲密接触了吧。我亦跟随人群，穿过小巷，走门串户……村庄里种了许多柿子树，枝头上挂满了红红圆圆的柿子，像一个个别致的小灯笼，把乡村装扮得喜庆温暖，好客而热情。
＂故乡沦陷！＂这些年，随着社会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人们蜂拥从农村涌入城市工作、居住。听说，每年都会有一定数量人口稀少的农村凋零消失。而留在故乡农村里的人渐渐老去、死亡……慢慢，故乡于他们渐渐也就只是一个存在记忆里的名词了，偶尔在别人讲的故事里出现。于是，＂故乡”名副其实地“沦陷”了吗，人们在惊惶中开始寻找着内心里的＂乡愁”。
“留住乡愁，寻找乡愁。“——成为了他们逃离时代喧嚣，迷失中，重新寻找自我的途径。
2021的这个秋天，当我走进了松阳，走进了杨家堂村，亦是来寻觅乡愁的吧。我走进一家家屋子、院落，不管里面有没有人，他们有没邀请我，我都是往里钻，在大堂里坐上一会，与村民们聊上一阵。我欣赏着飞檐走壁的精美雕刻，那房前屋后的摆设跟我小时候的乡村相差不大，让我记忆犹新。
那一刻，我抚摸着一堵千仓百孔的黄泥墙，倾情留念。心灵，已然回到了故乡的怀抱了。
梁思成说：“对于中国人来说， 有了一个自己的院子，精神才算真正有了着落。”那天，我走近杨家堂村的一个个院落，走进了他们的“精神着落”之地。嗯，在一番寻寻觅觅中，我也是找到了自己的精神着落之地了吧。
正当我在村里游玩寻觅的时候，发现几个人聚集在一棵大树下喧哗，原来是其中一人的无人机卡在树上了。他们一定是在用无人机拍照吧。得到肯定回答后，我心里顿觉有趣。用无人机这个时代的新鲜时髦产物，去拍摄乡村古朴的风貌，形成了时空的对撞交叉，让人产生了穿越之感。
那一阵，各家朝天的烟囱急急地冒出了缕缕青烟，我的肚子顿时感觉饿了。 其实我可以回到县城，找一家象模象样的饭店解决晚餐，开车也就半小时。可我更喜欢在杨家堂选一家饭店。其实也没得选择，整个村庄就一家农家乐饭店。我到的时候，就我们一桌客人。我点了土鸡，还有几个小菜。
正当我点菜完毕想要继续去村里玩时，老板娘追出来跟我说：“烧半只鸡就够，价格有点贵，这个菜要150元，你还要吗？”
听了她的话，我感觉有趣，哪有商家自己说价格贵的，问客人要不要。继而，我又心生感动，这里的人，像这个村庄的风景，仍至于像村庄的名字“杨家堂＂一样，保留着纯朴善良的本色，有一颗美丽纯粹的心灵。
虽然半只鸡150元价格确实有些贵，但我也很理解。说明这鸡确实是土鸡，需要农家人用粮食养一两年的。不像现在市场上卖的一些鸡肉，只需要养一两个月，吃的是特制的饲料。
即使不一定是农家养的土鸡，这里来的客人少，地方偏僻，要想方便游客把饭店经营下来，自然价格稍贵啊，成本高。或者，店家还有其他的什么原因呢，更何况她是有言在先，符合契约精神......如此一般合理化的推理，让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吃上老板娘烧的土鸡了，150元值得。
爱屋及乌，于是我更加喜欢杨家堂了，笑着对她说：＂点上吧，谢谢你！”
待我重游杨家堂回来，菜还没有烧好，我坐在阳台上继续欣赏风景。远处日落西山的一幕让我心情格外宁静、轻松，青青翠竹在晚风中暇逸摆动，像是与我招呼……我情不自禁哼起了京剧《三家店》的台词：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儿想娘身难叩首，娘想儿来泪双流。眼见得红日坠落在西山后，叫一声解差把店投……
哦，一定是这里美丽的乡村环境，让我开始想念老家农村的父母了。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过段时间，我就回家一趟。
正当我沉浸于山上夜幕中的风光，浮想联翩的时候，身边来了两个小伙伴：小黑和小安。
小黑是老板养得狗，小安是老板娘的孙子。小黑长得高大，皮毛很顺滑漂亮。小安五六岁的样子，天真可爱。
小安手上拿着一辆玩具汽车，在隔壁桌子上开来开去，嘴里不停地发出“突突突”的声音，他始终离我保持一米左右距离。看得出来，他想靠近我，与我发生连接，又怕陌生。想用“突突突＂的汽车声音，与我搭话吧。
于是我主动上去与他说话，突破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之隔。
我问他“怎么不去上学？”他说他叫小安。显然答不对题。
我问他“几岁了？”他说是阿婆接回家的。还是答非所问。
小安补充了一句，说是在边上村庄的幼儿园上学，阿婆接的。他说的话断断续续，词不达意，显示了语言发展缓慢的特点。从我平时了解的儿童心理发展的知识分析，这种情况可能说明了孩子平时陪伴少，亲子间游玩少；......婴幼儿时语言刺激、沟通不够。
我问他爸爸妈妈呢，他说妈妈在县城里打工，爸爸造房子的时候摔下来了。他指着头顶的遮雨板和阳台外面的山坡低处。
我伸出头看了一下，吓了一跳，阳台外面很高，足有十来米。小孩子语言表达不出来，他想说＂很高很高，爸爸摔伤了＂之类的话吧。他只是比画着手指，告诉我父亲摔伤的程度，记忆里的那起骇人事件。
我拿出包里带得一个苹果给他，没问他父亲摔得多重，担心引他心情不好。他激动得忘了说了谢谢，飞奔去告诉正在橱房烧菜的阿婆。经同意后，小安边吃着边来到我的身边感谢。
这时候两个小菜上来了，鸡还没好。小黑闻香识人，迅速跑到了我的身边。我夹了些菜给小黑，雨露均沾。小黑虽然长得高大威猛，却是很温和，在我身边不声不响，不停地摇着尾巴，目光烔烔地看着我。
小安吃完了苹果，招呼小黑离远点，他是怕打扰我吗。他还告诉我家里只有爷爷阿婆，爸爸妈妈平时都在外面。他是一边玩汽车，一边从嘴里发出＂突突突”的声音，一边跟我聊天的。
我拿出随身带的花生米，倒了一些给他。这次他马上说了＂谢谢＂，吃得津津有味。看得这一点出像我，喜欢花生米。是不是天下的男孩子都喜欢吃花生米呢，就像女孩子喜欢吃鸡爪，这是我从多年的生活经验中观察总结的。我小时候喜欢吃花生米，身边的小伙伴也喜欢。那一次放学回家，我和小朋友们一起把一个村民长在地里花生拔起来吃，被抓个现着。其他人跑得快，我挨了一巴掌。
长大后，很长时间里我还保持着喜欢吃花生的习惯，是不是我在内心里安抚小时候的那一巴掌之痛呢。我也是直到近几年才渐渐减少了吃花生的量。听说，很多时候，我们吃进去的东西，并不是胃需要，而是我们的心需要。
这时老板娘端来了两块鸡肉，让我先尝一下咸淡、味道如何。我夹子一块放嘴里，味道确实很好。鸡是土鸡，烧得很入味。
看见小安在吃花生米，阿婆让他少吃点，说是上火。等她回橱房，我又倒了给他。如此来回了好几次。
鸡全部端上来的时候，从屋外面来了一个老人，小安的称呼，出卖了老人的身份。是他的爷爷，刚从地里干活回来……时间已是七点左右，乡村里天黑得早，已经很暗了。
我边吃着香喷喷的鸡肉，边喂骨头给小黑。我与老人搭讪：多大年龄了，平时做些什么......
老人说六十五。显然，他的容颜比年龄要显苍老许多。他说在外面“高空作业”。我没听懂，重复他的话＂高空作业？”他说是盖房子，楼顶铺瓦片。这爷孙俩的说话方式与常人不一样，思维跳跃发散。
我沒有劝他年龄大了，要小心之类的云云。因为我打心眼里羡慕眼前的这位小孩，至少他还有一个爷爷。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出生时，就没见过爷爷。我父亲十岁的时侯，爷爷就已去世了，外公外婆也在前些年先后离我而去。若是他们还健在，苍老些辛苦些又如何呢，总归还可以看得见一个人。不像现在每次回老家，只见到一抔黄土，阴阳之隔。他们在里面，我在外面。
我很快吃好了晚饭，鸡肉很好吃，一部分是我吃的，一部分小黑吃的，我还准备剩余的打包回宾馆，当夜宵吃。
结算时，总共210元，三个菜，略贵。但我心甘情愿，何况是老板娘事先说明的。我跟老板娘、阿公道别，他们很热情，笑得也真诚，爬满皱纹的幽黑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甜甜笑容。
小黑也向我摇了尾巴，瞪着眼睛凝视我。不知道是它舍不得我离开呢，还是牵挂我的鸡肉，肚子还饿……唯独小安只顾玩他的小汽车，嘴里发出＂突突突”的声音，没搭理我。
我心有不甘，走出十来米远后，回头再次朝着他喊＂小安再见！”这次我明显提高了声音分贝，估计在山坳里能传出好远。
他还是没理我，只顾玩他的小汽车，嘴里发出“突突突”的声音，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没生小安的气。他长期见不到父母，缺少亲子陪伴。爷爷奶奶不能代替小孩子发展出心理依恋的需求。平时，估计很少有人与他亲密交流吧。
在这个把小时的交往里，小安把许多压在心里的小秘密告诉了我：父亲摔伤了，阿婆管的多，说她“坏”……说明他信任我了，我们之间开展了深层的心理交流。与他而言，是不是找到了久违的亲密依恋感啊。
所以我的离开，让他在短短时间内建立起来的温暖依恋又要被夺走了。他低着头，只顾玩汽车，嘴里发出“突突突”的声音……他在想念城里的爸爸妈妈吗。小安的行为告诉我：这是一种不安全的依恋，属于矛盾型的，回避型的：他想与我告别，却心有不舍。于是，故意埋头做他自己的事情，嘴巴里不停地发出“突突突”的声响。
回去的路上，晚上乡间的山路很安静，弯弯曲曲，路上车辆也少。从清馨的山间空气里，不时传来蟋蟀、山鸟的清脆鸣响，它们也是与我道别的吗。风儿温柔，透过车窗轻抚了我的脸、我的发。那远方天 上的星光很明亮，一闪一闪，像一双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是送别，亦是留恋吧......一路上我心止如水，把车子开得很慢很慢，静静聆听着发动机发出的“突突突”的声响，感觉很熟悉、亲切。
2021年10月27日晚于松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