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看到一篇描写天一阁的文章,再听说天一阁就在宁波,便临时起意,背上背包欣然而往。专门坐几个小时的火车跑到另一个城市去看一座古旧的建筑,这种做法有点二,我给自己的理由是:作为一个喜欢读书的人,为自己心中的所爱做点傻事,也不枉上天赋予你的这份情了;更装一点的理由是:兴之所至,虽千万人吾往矣。
一到宁波便看到公交车、霓虹灯箱、广告牌上,各处都有条标语:书藏古今,港通天下。可见天一阁俨然成了宁波的一个响亮名牌。
天一阁为何这样名满天下,道理很简单,就好像当大多数人只能活到七八十岁的时候,有个人竟然活了五百岁,不管这五百岁到底积累了多少经验知识,单是五百岁就足以傲视天下了。
几乎所有提到天一阁名字的地方,都会说天一阁之所以叫天一阁,乃是因为《易经》有云:天一生水。范钦用天一取其防火之意。但我怎么都理解不了这天一是什么东西,怎么就会生水了呢?
但这只能说明我的无知,后来翻看《三命通会》时发现其云:水,北方之位也,子者,阳之初一,阳数也,故水曰一。天一就是阳之初一,正对子时,子,水也。说来,阴阳五行乃是中国文化的根本理论基础,真正理解了阴阳五行的道理才能理解中国哲学和中国文化的思维方式。
提到天一阁不能不说他的创始者范钦。明朝人,看他的为官履历,不难发现他的足迹踏遍大半个中国,可以想象正是他这种行万里路的生平,才会让他有机会收集到如此浩瀚的书籍。而他偏偏又是个嗜书痴迷者,不难想象,爱书,又有足够的阅历和财力,这种种因素的加和才成就了天一阁的诞生。
天一阁的诞生,就像中国古代许多其他藏书楼一样,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但若要他穿越几个世纪的风雨,毅然能够展现给二十一世纪今天的我们,那就不能不叫人惊叹了。
知识是无形的,必须依附于有形的文字,而文字又必须有一定的载体,甲骨、竹片、帛、金器等等,当纸被蔡伦发明以后,便当仁不让的承担起了传承中华文明的重大责任。然而纸却又是十分脆弱的东西,燥不得,一把火便会将无数人的心血化为灰烬,火可以说是纸类的瘟疫,一旦蔓延便万劫不复;湿不得,湿则易腐。同时还要经历书虫的啃噬,自然的风化,人为的破坏,战火的洗礼,岁月的砥砺,最终,这一张张薄如蝉翼、柔软脆弱的纸张承载着前人的体温、墨香,穿越百年、千年展现到我们面前时,我们只能惊为奇迹了。
天一阁落成,书也入架,而范钦却即将老去。弥留之际,他将自己的大儿子及二儿媳妇(二儿子已故)叫到床前,他把自己的产业分作两部分,一部分是一楼书,一部分是两万两白银(具体数字未考证),让他们二人分别选择一份继承。这是一种不是很合乎情理的财产分配,得到了书楼,便没有资金维护保养,而得到了白银者却又没有义务去进行藏书的传承。但范钦却通过此事向后代传承一个观念:代不分书。
他耗尽一生心血藏得一楼书,自然不希望他们在自己身后却又走入离散的道路,他此意亦是告诉子孙这楼书便是一个整体,无论如何不可分散了去。也正是这一传承理念,才让我们今天看到了保存如此完整的藏书。
大儿子选择了天一阁,同时也选择了对天一阁的传承的重担。从此,范氏后人走上了另一个极端,于是便有了范氏禁牌。
范氏禁牌(一):烟酒切记登楼。烟不能登楼好理解,就连酒都不能上楼可见范氏后人是怀着一种多么崇敬的心态对待这楼书的。
范氏禁牌(二):子孙无辜开门入阁者罚不与祭三次,私领亲友入阁及擅开书橱者,罚不与祭一年,擅将书借出外房及他姓者,罚不与祭三年,因而典押事故者除追惩外永行摒逐不得与祭。这禁牌二则体现了范氏的另一理念:书不出阁。
范氏禁牌(三)则是更加细致的规定了藏书楼日常如何保赡,包括多少人什么时间开阁巡视,什么人打扫,察视漏水鼠伤,等等等等,其规定之细致,所涉之精微,都让人感叹其用心之良苦。
阁前掘一池,传言范氏有言:如有向池中洗涤游泳,罚不与祭三次。就连预备灭火用的池水也作了如此严苛的惩罚规定,可见范氏子孙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态来呵护这一阁子书的。但因此也导致了这楼书存在的意义的思考。就像某某宝藏的门口,总会有一头守护宝藏的猛兽六亲不认又毫无理由的看护着这群宝藏,宝藏不拿出来花和一堆石头无异,但若打不败猛兽宝藏也就永远只能是石头了。
虽然范氏子孙更多的时候都是在扮演着一个毫无理智的守护宝藏的野兽的角色,但宝藏总是要等待一个人来开启他的,这个人就是黄宗羲。黄宗羲以他的学识和名望征服了范氏所有的禁律,成为了第一个登阁阅书之人。此后天一阁便陆续向外人开放。
等到天一阁终于渐渐敞开怀抱,将自己传承数百年的宝藏分享给世人时,也像许多寻找宝藏的故事一样,引来了一大批的贪婪者。其中最著名的便是薛贼偷书,姓薛的小毛贼受到上海书商的撺掇,夜间潜入天一阁,竟然将天一阁之藏书窃取十之七八。其损失之巨大可想而知。
历史有时候就是被几个无知的小人物给改变了,敦煌莫高窟藏经洞数吨重的文化宝藏被一个无名的道士如同贩卖稻草一般无情的挥霍一空,而天一阁竟也不能免于一难。就像我们无法谴责那位道士一样,薛贼也无法承受这种谴责,只能说天道不悯,十余代人近乎痴狂的守护,传承了数百年未有损耗,上天只派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偷书贼就将这辉煌成果几乎毁于一旦。
好在后来部分书籍经各方努力陆续追回。
我坐在天一阁门前水池边,久久凝望着这个并不十分华丽高大的两层阁楼,想象着数百年前范钦像一个蚂蚁一样将收集来的书籍一本一本的珍存进楼上的某个书橱中,每次存放一本之后,他都会缕着胡子心满意足的微笑,只是他是否会想到,自己的这一份执着和苦心孤诣,终于在几个世界后大放异彩,名满天下。
天一阁门前有副沙孟海题的对联:杰阁三百年老屋荒园足魁海宇,赐书一万卷抱残守缺犹傲公侯。
还有副对联:两浙光风三月柳,千秋功业一楼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