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来过两次成都,却其实连它的门都没有摸到过——想来主要是因为没有去淘书,杜甫草堂是去过了的,却没有同事F君那样的“艳遇”:据说他多年前曾在草堂见到了一部旧版杜诗,虽然我并没有见过那部书,也不知究竟旧到何种程度。这次应小友杨顺利兄之邀再来成都,会议的日程很放松,茶歇时还与川大文学院的两位新识的书友聊及淘书经,得知在二环古玩市场里面有几家年头颇久的旧书店,遂游兴初起矣。按照会议议程安排,下午我还要主持一组报告,所幸我初来蓉城那次即陪我草堂游的丁三东兄也来与会了,于是我“灵机一动”,轻松地把下午的任务转嫁给了这位最适合开会和主持的青年才俊。
七月初的成都已经是热天了,用完中餐回房间冲了个凉,我就直接打车前往那个传说中的古玩市场。在造型颇为奇特的一处高架下面下车后,经过一番寻觅,总算找到了古玩市场的入口。这个市场其实是在负一楼的,至少是地面以下的。沿着阶梯还未下到底层,就传来了初听有些激越甚至尖利刺耳的丝竹之声,往前几步循声扭脖子望去,原来是市场一角的小剧场在进行川剧表演。我于川剧是外行,这时却出于好奇而趋前坐了下来。按照外行的欣赏水准,我觉得眼前的表演水准其实并不赖。特别是考虑到这种层次的堂会,也许在别的场合看到的是敷衍了事和无精打采,但这里台上的表演却几乎是完美、熠熠生辉的。
离开剧场往里走,是一式儿的古玩摆设,但没走几步我就见到了一家看上去颇为不俗的旧书店。年轻的店主正在书桌前闭目养神,我浏览了他的几个书架,由于有个别书没有看到标价,就与店主攀谈了起来。我还问他怎么会想到开这样一家书店,他回答“就是喜欢”。我在那里翻出了一部《白允叔书法集》,一册草堂纪念集,还有两部古籍索引——一部《庄子引得》,一部《韩非子索引》。结账走人前,因为见到两部书品相甚好,我就顺嘴儿问他从哪里得到这些书,他告诉我有些书是从刘开扬先生的公子那里流出的。我虽不事古典文学,却知道刘开扬的大名,就随口道:我有他的那部《唐诗论文集》。其实我有他的书当然不只这一种,似乎还记得有几种是在无锡南禅寺的旧书市场淘来的——好玩儿但并非偶然的是,那里也是一个古玩市场,只是规模似乎要比这里小不少。
告别这位斯文的店主继续往里走,就在我要寻觅到传说中悠久的旧书店时,却见到两个白衣的中年男,横在市场主道中间,正把一大堆散乱在外的老旧卡带收拾起来往两个蛇皮袋里装,看这架势是准备收摊了。因为不记得已经多久没有见过这些上世纪八十年代最为流行的物件,我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去翻了翻,见都是京剧和川剧的老式磁带,当即要求那位正在装袋的男子把已经装袋的磁带全部倒回地上,供我浏览。那中年男看我像是个实诚的买主,就开始热烈地推销,说前阵子有位北京的买主,见到他的前一批物件,大概有一千件,就一股脑儿打包拿走,都没有挑!我有些好奇地问他从哪里弄到这些货,他却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库里还有不少,要的话可以再联系。我一边听他鼓吹,一边席地分类拣选,最后选出了数十盒。
中年男眼看就要做成一桩“大买卖”,但神色依然波澜不惊。我提出能否试一下盒带,他就开始招呼他的伙伴,另一位刚才还在旁边晃悠,转瞬却不知上哪儿去的精干又喜感的中年男。一会儿,那位风风火火既江湖气十足又带着独特“雅致”的成都男人就过来了,问我要试哪几盒磁带。我手里拿着刚选出的全部卡带中唯一的昆曲选段:俞振飞的《琴挑·赠马》,再随便捎上一盒京剧,就起身跟着来人去试带——原来这两位主儿是有固定店铺的,一转两转就把我带到了一扇卷闸门前。只见小个中年男低下腰,奋力把卷帘门拉了起来,眼前就现出了一架巨型的收录机(也是八十年代的称呼),中年男熟练地把俞振飞塞进好像是夏普牌子的卡带机,只听得吱悠吱悠了几声,我“熟悉”的极有年代感的旋律就从那几乎同样有年代感的机器中传了出来。几乎同时,我就举起手机,把这难忘的一刻给记录下来并发了一条状态,同时被录下来的还有那长得古灵精怪的中年男的极有魅惑力的“川普”:我这里啥都有,有京剧,川剧,昆剧,还有邓丽君……
在成都邂逅的俞振飞,还有我接下来在古玩市场淘到的旧书——最有印象的好像是一部初版的《嵇康集校注》——都委托书店主人通过快递寄回了舟山。等我游完乐山峨眉回到岛上,刚淘到的这批宝贝就已经在快递驿站等我了。可是岁月更替,我已经久矣乎不用卡带机了,正在愁眉不展之际,我忽然想起小女小时候为了学英语用过一台机器,于是急急找了出来,并马上取出从成都淘到的磁带来试。磁带是放进去了,可是却没有丝毫动静——难不成卡带就是卡住的带?!我自己在这方面是个无一丝动手能力的人,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忽然想到自己平时在图书馆的“邻居”小宋,一个动手能力极强的人,料理电脑不在话下(我觉得他应该是电脑专业出身的),前一次还帮我捣鼓好了同样因为有阵子没有使用而无法调整音量的小音响。于是我再次求助于我心中几乎是神一般存在的小宋。小宋见到我的卡带机,随便摆弄了两下,就告诉我是机器里面转轴上的一个小齿轮老化了。我忙问怎么办,他不紧不慢地对我说,他看看能否到网上去拍一个来。过了两天,我到办公室去,发现卡带机已经放在我的桌子上了,我“心领神会”,取出前次停滞不前的俞振飞,再次放了进去。神奇的是,这次卡带机发出了声音,几乎与成都发出的一模一样,虽然因为音箱档次不同,我的机器上的声音似乎比成都古玩市场里的要逊色些,但也已经是够美妙的了,大有余音绕梁之感。
既有了设备,等我工作时,我就会随机地选出些淘来的卡带随机播放,其中有个《思凡》的川剧还不错,但是不少磁带不是效果不佳,就是干脆没有声音。日子又渐渐地忙了起来,于是似乎连挨个试带的兴致都不高了,更多时候只是那几小盒卡带轮番转轴,当然转得最多的还是俞振飞的《琴挑·赠马》。这个带子里还附着歌词,可是买椟还珠的我觉得听昆剧几乎不需要歌词,而只要那个曲调和唱腔就可以了。于我,《琴挑·赠马》,当然是俞振飞的,几乎可以作为一种背景音乐使用。曲音一起,工作休息皆宜,更神奇和惬意的是,似乎只要这曲调还加唱腔一起,就能够立即把你带进了那个早已消逝的连白先勇也追不回的世界,我有时甚至怀疑,这个世界原就是驻留在我(们)心中的,眼前的曲调和唱腔只是重新唤醒和唤起了那个世界。
初尝了昆曲之味儿,我就想能否从网上再去找些卡带来听听。有一天搜索,见孔网上有个卖家,有一些老旧的昆曲卡带,就选着下了几盒,货品到了,我听了却觉得颇一般。有一盒俞振飞的专集,还有某拼盘中的俞振飞,我听了也觉得失了神采似的,皆非复从成都邂逅的《琴挑·赠马》之韵味风神。只有一盒侯永奎的精选集别具一格,那种北昆特有的刚健昂扬之气固然别具感染力,虽然无疑是少了那种“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曲折和“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的感喟。
都听上曲儿了,有时也就不免要翻翻听曲之文,一日偶然见到《吴小如戏曲文录》,就翻检到他谈俞振飞的一处,其中引用有人评论程砚秋和俞振飞的《琴挑》,有云:“演的是才子佳人戏,演员却不带才子佳人气”,自谦于昆曲为外行的小如先生叹此语为至言,而我虽然听曲无多,却也于此心有戚戚焉。
2021年9月3日午后于舟山校区图书馆,
4日上午重看
作者:应 奇
编辑:吴东昆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