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明
周末下午,周约我去西寺堡村买梨。周外地的一位朋友喜欢上西寺堡村的梨了。那梨,当地百姓称作“车头梨”。这些年来,每到这个时候,周都要开车去西寺堡一趟,提前给朋友买上。
陪周一起买梨时,天气开始冷了下来。这与我往年春天来这里拍照时,那种“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镜像相比,有着天壤之别。它一度让我感觉此地非彼地,甚至有一种隔世之感。
对我而言,西寺堡村并不陌生。这些年来,每至梨花开放的季节,我都会来这里拍照。那个时候,山坡、村头,路旁、沟边,一棵棵已经有了上百年树龄的老梨树,它们用粗壮的树干,弯曲的树枝,洁白的花朵,友好地跟我打着招呼。因而,西寺堡山坡上那些梨花的盛开,那些舒展出点点鹅黄的花蕊……它们每每在我的记忆里呈现出一片片纯白、干净的光泽。那光,在呈现着扇状、伞状、云朵状地震颤中和那些草地上涌动着的正在吃草的白色羊群一起,在我的镜头里勾勒出一幅幅鲜活干净的画面。那画面的颜色虽然看似单调,但于我而言,却形成了一种之于心灵美的异常充实地填补……每次来到这里时,我都久久地站在开满梨花的大树下,望着树冠上和山坡上那片季节的留白发呆……恍惚间,那白,那宛如雪花焊接成的春天;它们在阳光的作用下,竟一个个地缀连成一种朦朦胧胧的绵延贯穿于生命深处的心境了。那白,似乎让所有有关花季的概念都显得肤浅而矫饰;那白,那视觉,那画面,远胜于出自画家之手地描写和留白;那是一种透彻心扉的灵魂地入住;那是人间少有的纯粹!
这个下午,我是第一次深入到属于这片梨花的村庄来。周开着他的车,沿着窄窄的村巷,拐了许多弯;然后,在村西一处宽敞的地方停下。我们沿街向北走不多远,在一道沟崖上见到了卖梨的老赵。老赵领我们走进他家存梨的敞棚内。他从塑料袋内取出鸡蛋般大小的浅黄色的梨,分别递给我和周。那梨清脆可口,十分好吃。我问老赵:这梨怎么比我以前在路边买的梨好吃?老赵说:“这是老梨树上结的梨。村里一共有八九百棵。哪些老梨树,我在小的时候就记得像现在这么大了。问那些老人们,他们也不清楚老梨树是什么年代栽的。只是说,他们小时候,树也这么大了”。
老赵今年已六十六岁,足见树龄已经够长的了。老赵给我们装箱时,自然自语地说:“这梨多亏俺村的那位老书记,要不就吃不上这样的梨了。”我问是何原因?老赵说:“六零年前后,这一带刮起一阵风,周围村子的老梨树都被砍了,唯独西寺堡的老梨树,硬被老书记保住了。”老赵接着说:“老书记那人真好,现在村里的人都还惦记着她呢。”我问老赵,那位老书记还健在吗?老赵说:“人还健在。老书记是个女的,名叫孟宪玉。那时候老书记只有二十多岁。她三十多岁才出嫁,嫁到葛沟镇了。”
西寺堡村地处三山之间。为了深入感受一下这片神奇的土地,我登上了村庄北面的山顶。在山顶向山下看时,那一棵棵历经百年风雨的老梨树,它们于村庄,于山水林田间;于高高低低的红土地,于纵横交错的道路间;一棵棵地起起伏伏,错落有致地站在那里,并像老朋友那样地相互打着招呼。其间,偶有小屋、巨石将它们隔开……望着它们,我想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这时,有一股清凉的山风吹来,似在提醒着季节的寒意,它恰好打醒了由我的思考带来的昏昏睡意……
今天,我是让自己以另一颗心灵来感受这片土地的。因为这片土地的过去,这片土地上这些不知起始年月的老梨树,她们的身上充满了另外一些事物。如今,山下面的那些老梨树依然活着,人们已经很难说得清它们是什么年代在这里扎下根的了。人们只是清晰的记得,是一位年仅二十几岁的姑娘保住了这些老梨树,她挽留住了这股深扎大地的力量。
这些老梨树的根系几经深入,已经深扎在厚厚的红土和红土层下的岩缝中。它们在大地的营养和水分之间不断的伸展;它们用一根根敏感的触角,与密密麻麻的活性因子安静地对接。这种对接仿佛是一种灵魂的感知和心灵的呼应,它们不分彼此地,以一种接力式地传递,让树木发芽,让梨花绽放,让果实成熟,让一棵棵源于大地的生命不断地成长。
每年霜降前后,村庄的人们开始从这些粗大的梨树上摘下成筐、成筐的梨,然后把它们储存在用土坯垒成的梨洞子内。那梨从霜降到第二年梨花落尽,小梨开长,依然鲜活不烂。
西寺堡村,有关老梨树的那些看似寻常的往事,半个多世纪来,一直在记忆的角落里深藏不露。它看起来被遗忘了,然而没有。人们一旦走进西寺堡,一旦走近那一棵棵古意盎然的梨树下,一个人的名字又回来了。这个名字让一段历史重现,让一种几近神圣的镜象和感动重现。
今天早上九时许,我来到居住在沂南县城金叶家园的孟宪玉老人住处。正在家中品茶的老人,她头发花白,思维敏捷,声音洪亮。当我提及西司堡老梨树时,她侃侃而谈,完全没有八十几岁高龄老人的那种衰老迹象。
孟宪玉老人告诉我,她是一九五六年入党的。入党的第二年,她即担任了村的支部书记。一年后任管理区书记。“大跃进”吃食堂的时候,她发现各村库存的粮食不够半年吃的,但是如果把粮食分到各户,各户把分得的粮食与地瓜秧、野菜混合在一起蒸窝窝头、烙煎饼吃,是可以渡过难关的。因而,她负责的管理区,一共八个村,表面上村村都有食堂,实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所以没有出现饿死人的现象。谈及往事时,老人的脸上流露出当时违背上级指示的愧疚感。此情此景,让人感叹。
谈起西寺堡的梨树,老人说,一九六一年,她从管理区回村任支部书记。快过年的时候,县里部署“林木归社”。会后,其它村因为马上过节,没有部署安排。她担心“林木归社”容易引起乱伐,随即召开群众大会,宣布“林木归社”政策,严禁乱伐树木,并对所有梨树逐一登记造册。西司堡村的那些老梨树,因而保留了下来。
与老人道别后,西寺堡老梨树的光影种种,在我的意象里越加清晰鲜活了起来……冬天来了,西寺堡那些静静地站立在山坡上的老梨树,它们在山风的吹拂下,于山谷之中,发出空旷的回响……孟宪玉老人任西司堡村支部书记那段时间,她和父老乡们一起为村里修了水库;在周围山上,把野生的酸枣树嫁接成了大枣,并新栽了二百七十亩梨树。一九六六年那场运动开始后,孟宪玉离开了西司堡。不久,新栽的那些梨树和嫁接的大枣树被毁坏。
西司堡的老梨树,正在经历又一个冬天。冬,注定是一次必然的跨越。天地苍茫之中,我隐隐感觉到愈来愈近的太阳,愈来愈暖的土地,又一次从大树的根系中生发出源于母性的那种对于早春的向往。
六十年前的那个冬天,西司堡周围村庄的老梨树在“一阵风”地吹刮下荡然无存……同样是六十年前的那个冬天,西司堡村的老梨树,在一位青年女书记的保护下活了下来……西寺堡的这个冬天,向人们打开了一扇窗口。那一棵棵老梨树,那从老梨树上摘下来的一个个清脆可口的“车头梨”,还有那个很快就要到来的,一年一度“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季节,每每提示着一个不能遗忘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