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皮
编辑|恕行
中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获得了进入梦校的门票,但我哭了。父亲盯着5A1B的成绩,叹了一口气:“还是没有学好理科。”
在长沙中考采取等级制的时代,6门科目全部得到A,是进入四大名校的条件。有一科考到全市前千分之一,可以让最差的一科升一级。我的理综只有B,好在文综有一科排在全市前千分之一,保住了6A。
原以为家人会和我一起欢庆成功,甚至希望他们能庆祝我文综考到了全长沙的前几名,但听到父亲的话,我冲进房间大哭。
几天后,学校里有一个咨询会,请所有6A的学生和家长参加。已经签约理科实验班的学生不用参加,但我担心,因为当时签约的条件之一是中考6A。办公楼大厅里,父亲指着我问教务处一位老师:“我们之前签约了理实,但中考只有5A1B,她的文综呢又有千分之一。如果开学考进了前600名,是否能够保证有理实班上呢?”
尽管后来三年的接触中,我了解到,那位老师其实很和蔼。然而,他听到5A1B之后鄙夷的眼神、听到文综千分之一之后脸上的嘲讽,总是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高一我的理科成绩极差,喜欢我的也许只有语文和英语老师。我的每周随笔总能打到90分以上,而英语是我唯一能维持在班上前三的科目。
身在理实班,周围的同学大多在文科课上写奥赛题或者看大学教材,只有少数同学会认真听课。我们的期中期末考试会有政史地三门课,但考的频率比不上语数外理化,这五科每月都有检测。高一的理化试卷已经有高考的形式,甚至会加一些竞赛题或者自招题,但史政考试题型则像极了学业水平考试。
在高一激烈的竞争中,我好像没有真正的朋友。同学大都只关心着自己的成绩,在强烈的竞争中,竞赛和常规两手抓,才能保证自己不会被刷出竞赛组和理实班。班上唯有一个矮胖短发的女孩对我很好。她是老师经常夸奖的好学生,却能耐心和我这样的差生聊天。而且由于我历史笔记记得很全,她经常在下课借我的笔记抄——虽然她并不准备学文科。在这一切茫茫的漠视中,她让我感到原来我还有一些价值。
高一的我,除了朋友,也缺乏睡眠,缺乏健康。高一是我睡得最少的一年,即便如此,我还是写不完化学周末大礼包,只能在每个周一强行找个借口迟交。随着成绩眼看着再也拯救不过来,我逐渐忧郁、暴躁、善妒。
渐渐地,我发现同桌一到下课总喜欢去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旁边坐。有一天,同桌说,好希望和她同桌啊。我觉得很无力,那一瞬间想要抱着脑袋哭,躲起来,但我只是坐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讨厌自己成绩不好,讨厌同桌不喜欢我,讨厌那个女生。
我的身体状况也跟着变差,170的个子,虚胖到130斤。对比皮肤白净,比我高几厘米却不到一百斤的同学,我浮肿而笨重,还总是生病。除了椎间盘突出,我一年四季感冒不断。
我也在另一些事情上感到烦躁。当时我很喜欢一个男生,虽然他根本注意不到我,就算找他问题目,我也不敢抬头看他。他和我同桌走得近,大家喜欢把他们凑在一起做主持或者在运动会上扛旗,他们也同在一个竞赛组,有共同话题。每一次看见我成绩优异的同桌和他谈笑风生,我的心里就开始全方位地否认自己。
终于等来高二高三,我的成绩确实上来了,在班级排在前列,曾经进入年级前三十。但数学还是不好,使得我的成绩上下波动。从高二到高三,我不知换了多少数学补习班,但成绩还是不稳定。
晚自习下课,我穿越校门口围着的家长群,找到接我的父母。他们总是淹没在一群群的父母中间,很难分辨。这些父母或抱怨自家孩子的排名,或隐隐暗示孩子考得好,或评价着科任老师,或打听着补习班。在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数学有进步之后,父母总是叫我去试试他们数学老师的课。
那段时间,母亲学着隔壁的妈妈剪了一头并不适合自己的短发。她的玩伴则变成了几个同样考进这所高中的初中同学的母亲,她们还经常一起去附近的商场逛街。
我父母住在学校附近陪读,每天我走路上下学,隔壁住着同样从理实班下来的高二同学。她的成绩比我好,高三顺利进了文科实验班。每回我和父亲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她和她父亲也手挽手一起走着。他们经过我们的时候并不出声,走过了之后就会小声地谈话。如果她走在我们前面,我父亲就会压低声音教育我,不让他们听到。
她可能是父母期望中那种很乖的孩子吧。在学校,她和同学们都玩得很好,明星啊她好像都挺懂;在家,我好像也很少听见她和她父母吵架。相反的是,我家总有嘶吼和哭泣的声音。
我虽然感到很烦而和父母争执,但认为他们操心的一切都是对的。当时我们都陷入在一个分数、攀比的漩涡里。
高三的最后几个月,突然碰上了新冠。新闻来的那天晚上我们正在自习,当时大家都以为瘟疫只是一时之事,等寒假过完还是能正常开学的,所以被赶回家的时候没带太多东西。
寒假时我们还在自习,后来开始上网课,上到一半才准回学校拿书。我们的网课是录播,最初只录制了半个月。然而随着开学日期一再推迟,网课页面的课程也越来越多。
每周一都有线上升旗。仪式上,每次都有领导和学生代表先后作激昂的演讲,时不时还有心理老师关于疫情期间保持良好心态的教训。老师和学生代表说,我们是见证历史的一代,我们十分幸运,让我们战胜疫情,让我们的斗志无坚不摧……我总在桌前歪着头补前一天晚上没睡好的觉,为接下来一天的网课、作业和答疑做准备。他们讲话到激昂处往往能进入我的耳朵,但我太累了,总是半梦半醒,等到仪式结束音乐响起,我才会醒来,拿出第一节课的资料和笔记。
为了有书看、有作业写,父母把我家原来的打印机拿到了陪读的地方。每天听完课后,我爸帮我打印练习册要写的那几页,写完作业后,我妈负责拍照扫描。每节网课都由一个老师给全年级讲,一些语文老师上课的内容甚至会和上节课另一位老师讲的几乎重复。我虽然不适应一些课程,但是由于疫情之下面对高考的不安,以及对父母老师的惭愧,不敢不认真上课。
很快,线上考试中,我的成绩一落千丈,甚至不如体育生,而且持续了两次。成绩的骤降给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的我很大的打击,我想不通为什么。
4月回学校之后,我才知道很多同学都作了弊。高考延后了,很多科目甚至把网课的东西重新讲了一遍。当我以为大部分同学都会反对时,很多同学都说他们没有认真听网课,作业也没有认真做。我觉得受到了欺骗,后悔自己网课的时候为什么就跟着走了,要是当时能多做一点数学题该多好,但是已经没有办法。
最后两个月,临近高考,大家慢慢平和下来,我却进入每天都在刷数学题的状态,好像疯了一样。考前几天,同学们都在放松地看看书,甚至上街买一堆吃的,回教室边吃边看小说的时候,我还在疯狂做数学题。
做题似乎让我的数学一天天进步了。二模成绩很不错,有620,从题目难易程度来看,也是我的正常水平。父母都很满意,觉得至少也能上湖大嘛。我心里的负担好像有理由卸下了,但不知为什么,还是有什么地方提心吊胆的。
高考那几天我莫名地紧张,第一天、第二天和考完那天晚上都没有睡着。母亲坐在床尾,整夜地用生姜按摩我的脚底,但我还是没有睡着。成绩出来各科都比正常水平少考了10分左右,我只上了一所普通的一本。
父亲不敢相信这是我的成绩。母亲先是连续地以泪洗面,接着整个暑假采取各种办法劝我复读。大半年里,我总觉得她一直强忍着悲伤,但我既不想迈出复读那一步,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
高考失利在我心里也像刀割一般。我只想早点离开,一雪前耻。那时,我总是和父母吵架。在高考后的暑假,我高中所做的几乎所有学习之外的事情都被归结为高考的败因。我在高中买的杂志甚至包括作文杂志都被翻出来,我和成绩差的同学友好的关系,我在高一曾经想要学艺术的念头都被用来解释高考的失利。
至今我们也很难说清为什么我会失败,甚至英语这样能考140的科目,也只有129分。我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对一遍答案,给自己的成绩找一个解释,更不愿意再去经历地狱似的一年。我隐隐感觉到我们都太焦虑了,而复读也许会让压力更大。
2020年9月,我成为了一所“双非”大学的学生。我们学校是本省的一本,但在其他省,听说是划在二本的。“双非”这个词,我从前没有听过,高考后才在网上慢慢认识到,非985,也非211,就是所谓的“双非”。“双非”按字面就是这个意思,一部分“双非”一本学生会觉得二本、三本不能称为“双非”,实在是很奇怪的想法。
军训前一天,家住长沙的我第一次来到这所填志愿时才听说的大学。学校坐落在一座小山包上,教学楼只有三栋。我在食堂旁边买了一杯柠檬水,端着它走遍了整个校园。
走到一半,我去上厕所。关不上的门、上不了的锁、昏暗的灯光、贴满整个厕所门背的小广告、恶臭的气味、地上还生着苔藓,让我无法呆下去。冲水设施按下之后,水会往上喷泉似的涌,还有一股水从管道下方射出,这两股力量让尿液直接溅到隔间的外面。我这才知道厕所隔间外那些黄色的污渍、恶臭的气息和苔藓是怎么来的。我尽力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对自己说,这是最差的厕所了吧,后来才发现,这样的厕所在这里比比皆是,几乎无法找到一个锁没坏的隔间,洗手的时候,按动龙头也总会把水溅得到处都是。
大一上学期几乎是惊讶和忍气吞声的一年。每天早上,我会在教学楼楼下面临戴红袖章的学生干部的检查,不许我把食品带进教学楼,这时候我会怀念起在文科班和同学们一起在教室点奶茶、分吃披萨的快乐生活,有时候老师也会来和我们一起吃。没想到进入大学之后,是更严厉的管束。教室的投影仪还是古老的型号,电脑总是坏,需要打电话叫人来修。黑板被粉笔磨得坑坑洼洼却光滑得反着油光。我只能暗暗对自己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还好寝室是刚修好的,号称湖南省最好的女生宿舍,院里优先分给了实验班的同学。
起初我不习惯的事很多。在大二开学的时候,拖着行李箱回到宿舍,我惊恐地发现我不是在认识新同学,而是同一批室友。几个星期之后,突然意识到我们大概率还要在一起生活三年,我有点恐惧,一种明白有人正越来越了解我的恐惧。
我不喜欢跟朋友们谈论太多,因为知道得越多,越容易彼此伤害。高二的同桌曾经找我抱怨生命,抱怨学习,我安慰了她一整个晚自习,甚至写了一封信鼓励她,但她收到后却哈哈大笑,在教室里晃荡着把信给所有女生看:“皮皮竟然写了一封信给我!”另一位高二同学则以问题目提升学习成绩为目的,和我做朋友,跟我分享生活中的各种小事,甚至把自己过去和当下的感情经历都一股脑地告诉我。我相信了她,但当她考上比我更好的大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复过我的消息。
我变得不太相信友谊。我更喜欢浅淡、礼貌、互利的交往,但身边的女同学却仍然交着闺蜜。她喜欢在晚上十点十一点打着视频电话,让我烦闷却也嫉妒。很多同学似乎有一种欲望去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生活,仿佛在做心理咨询一样。当有疑问的时候,她们总会毫不在意地说出来。
我不能理解很多同学的行为。刚军训的时候,有个同学一直在哭,说和寝室其他同学处不来,跑到其他的寝室挨个哭个遍。而待不下去的理由她竟然跟我们说是因为寝室里其他三个人都太爱玩了。最终她的室友们都知道她想换寝,但没能成功。
在高中,一个人永远都不敢承认自己不是最爱玩的那个人,学生私下的聊天里,努力是不太有面子的,聪明才是。
大一时,父母总觉得我努力不够。周末回家时,他们会唠叨很多,但大部分时间没怎么管我。我妈虽然装作开心的样子,时不时还是表现出焦躁、失神、担忧。
一个周日,我上午在家附近上德语课,下午班级在郊区租场做团建,我妈说要送我去。路上,她开着车,突然又跟我抱怨起高考来,说我既然不肯复读,上大学之后,要吸取高考失败的教训,再也不要分心做乱七八糟的事情。
“既然怎么劝你你都不复读,不肯配合我,我也知道你就是这个样子。”
我说那些事情并没有怎么影响我。我妈说,到现在你还否认呢,真是没救了,你就是容易被杂七杂八事情影响情绪的一个人。
我轻轻地反问:“你不也容易被事情影响情绪吗?高考之后,你看到某某某比我考得好不是现在还在气吗?”
我妈突然暴怒,吼道:“你再说啊,这活动也别去了,咱俩一头撞死算了。”
我一点也不震惊,冷笑道:“你敢撞吗?”
说完我终于哭了,那天我也没有心情再去搞活动,我妈掉头把我送回了学校。后来她给我道歉,说不该说去死什么的。我当时倒是不害怕那样死,但很介意她至今觉得高考失利的大部分原因在于我高中做了那些和学习无关的事。
我的许多大学老师喜欢拿长沙“四大名校”的高中生来“劝学”,刻意美化得不太真实,他们所说的“高中生比你们要努力多啦”的话,也总让我屡屡发笑,而看着旁边的同学信以为真的样子,我更觉得荒唐。我默默看着这一切,好像又感到自己不算身处其中。
有一次,管理学老师放衡水中学的视频来谈管理学问题,视频看得我开始无法遏制地发抖,我最后走出教室买了一罐可乐。
看完视频,有同学同意衡水中学的做法,并且相熟的同学知道我的高中有衡水的内核,拿我的成绩为例,说是我高中培养模式的成果。我这才第一次当着教室里其他同学的面说了我高中三年的感受,有人课后跟我说,原来你这么叛逆。
是叛逆吗?我大概是太乖了,相信一切。
我比较喜欢大学的师生关系:不同的课有不同的老师,老师上完课就走,不会专门留下来答疑解惑,上课的时候也不会管太多,很像高一,给我一种熟悉踏实的感觉。
同学们好像更喜欢“站在学生的角度思考”,在课堂上不谈论学术话题而或夸耀自己或拉家常的老师们,或是那些带给他们不同生活方式的课。而我只要在那样的课上听到一点常识上的错误,就会发笑。
我喜欢在那样的课上做自己的事情,其中之一是记单词。我从前也试过看书,但记单词不用作过多思考,我喜欢这种快速而高效的记忆活动。记单词的成功能给人一种满足感。烦恼的时候,我也会记单词,我记单词的范围已经从英语到了德语。上个星期一个难过的日子,我从下午记单词到傍晚,直到我记累了打卡的一刹那,才发现自己一天记了600个。
找到了自己擅长的方向之后,大一我先后以高分拿到了两个英语证书,拿到了一个全国英语竞赛的特等奖,以及大一学年的专业第一。有的同学也许认为我很厉害,知道我高中经历的同学则会把这些归结于我高中的教育模式。在夜里,我有时候会偷偷地哭,觉得我不该来到这个地方,但看到一些所谓的好大学的学生在进行一些无意义的内卷时,我又感到庆幸,似乎来到了这里我才有更宽松的环境。我一次一次用成绩证明,自己在进入这所大学之后并没有消沉,而父母在我高考之后对我的担忧似乎也因此有缓解。
我所在的班是经济学院开设的一个实验班,进校之前我们并不知道它是一个所谓的“考研班”。学院为我们安排了十分沉重的培养方案。我曾经和我北大的同学对课程表,发现我们的课程比他们还多。
我慢慢发现,专业的一切好像都是以数学为基础。我们经济学类考研虽然一般考数三,学校却在大一给我们开了数学分析课。在大二上期,我们一学期就学完了线代和概率论与数理统计两门数学课,同时还开了多门数理知识占重要地位的财经课程,而我好像越来越难以学好数学。
在内心深处,我寻找并渴望我真正想要且擅长的东西。
何为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这个问题,我还没有真正解决。我看到自己在大学生活里遗留了一些高中的习惯,又为了适应大学建立了一些新习惯。
在学习的空隙里,我会读书。我看了不少英文小说。因为一些机缘,高考后的暑假,我在图书馆一气呵成看完了西尔维娅·普拉斯的《钟形罩》。我喜欢她故事里那些黑暗和诡谲、挣扎和残暴。看完市面上能找到的普拉斯所有的中文译作之后,我又找进口书商买她的英文作品。
在那部半自传作品《钟形罩》里,郊区少女埃斯特·格林伍德获得了去纽约的时尚杂志实习的机会,然而“时装杂志的圈子越来越显出其肤浅造作,回乡则意味着回到波士顿郊区那死气沉沉的夏日世界,这两者都给她带来极大压力。”
纽约虚幻的繁荣、周遭的压力就像我的高中,而回到波士顿郊区就像在一个压力稍小但死气沉沉的地方,很像我的家庭和大学。在学校,我和埃斯特一样努力地学习着,焦虑着未来,奔跑着迎接它,有时候却收获不了让人满意的结果,甚至当收获了满意的结果之后,迎来的也是突然的虚无。
书中的埃斯特最终生了病,一次次想着自杀。而我也陷在一个空气稀薄的罩子里,好像没有办法摆脱它的阴影。我期待着更好的未来,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还会踏进这样的罩子。
我和埃斯特都在各自的钟形罩下,没有办法逃离。
高考之后,我尝试着像高中以前那样写作,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高中三年,我不得不学着控制自己的思想,而写作则需要思想自由自在地漂浮。我的思想似乎不再允许头脑中有低效率、无规矩的事情运行。我经常有灵感,下笔那一刻却停住了。一个意念仿佛对我说,别写了,去做点作业。我抗拒着,偶尔坚持了下来,大多数情况下却以失败告终。
大部分时候,我有太多事要做。除了学校的功课,我给自己安排了一堆任务:参加考试、比赛,学英语、德语,为了跨考看文学书……有空闲时,也有大量社交平台的消息等待着我去获取。我总是觉得,对于一个双非的学生,互联网是一扇大门,通过它,我们能走出去看到外面的世界。
但这扇大门外面,不一定全是美好的图景。当我遇到一个陌生人,他们总要问我是哪个大学的,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这所大学的学生,而这种不舒服随着我成绩越好而越表现出来。
更让我厌烦的是在北大参加暑校时,我的名牌大学同学和老师听说我是双非学生之后对我的一些“照顾”——课堂上明显“稍微”降低了的要求,还有交流时对我的不恰当的安慰。当我告诉老师我的学校之后,他不是像我亲近的人们那样对我说,没有关系,以后还有考研、还有工作这些机会;他说,没事的,活出自己的样儿就好。好像说的是,我就这样了,他们有他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
越是走出去,我越是不得不认同自己不愿意认同的身份。我逐渐被外力推进了对学校身份的认同中。学校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罩子,外面风景相对好,气压强;里面风景差,气压低。我在罩子里的时候,可以踱步,看着罩子外面的风景而忽略脚下的垃圾,但当我真正走到外面去,外界的气压却将我重重地砸在罩子的外壁上,提醒着我是一个罩子里的人。
去年有天晚上,我和母亲出门吃饭,碰到了小区里的一位阿姨。她的儿子和我同一年从长沙另一所名校毕业,考上了川大。她见到我妈就问我考上哪所大学了,说她儿子没考好。我妈说这哪里是没考好,然后说了我的学校。那位阿姨马上说,唉,四大去年都没考好呢。我妈礼貌地哈哈笑了笑。吃饭的时候她虽然还是有点恍惚,说话时有些心不在焉,但好像我们最终都有勇气面对这件事情了。
一年前,我家会避免谈到高考有关的一切,我也完全写不出高中的经历,更别说阅读一些回忆高中的文章了。尽管终于可以回忆起高中的很多细节而不感到生理上的恶心,但如今,我也似乎没有大一那种一雪前耻的斗志了。
未来会更好吗?读高中时,我好像从来不担心未来,曾经的学长学姐在高中教室开宣讲会的时候,像北语、中国社科院这样的双非学校的场子没什么人去听,但是我在它们门口驻足,也觉得他们的校园生活不错,将来很有出路。有时候我会想,就算考得不太好,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高中考得不好去读211的同学在回学校的时候脸上仿佛都泛着光彩,校园主干道边的花丛里,一年一年地竖起两院院士的塑像,从张孝骞到陈大可,每个人成就斐然。一旁的校友栏也宣示着大部分同学的光明未来,歌唱家、美学家、市长、北美的华人领袖……我们一直享受着校友冠名的奖学金,觉得未来也会如此,现实中的未来却越来越不可知。
有时候我不知该做何种选择:我看到下课图书馆和教室满是人,找不到一个空位,但是最后考上研的却是少数,而这少数人里面考去北上广985的同学更是凤毛麟角。我看到大家在本科四年积极地上创业课,参加大学生创新创业和互联网+创新项目,但是毕业的路子却往往是考研考公考银行,就算进企业也是去父母老师觉得安稳、加班少的国企。
大二下期开学之后,虽然一直没有确诊病例,学校却从二月底封校直到四月中旬。只有三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我去了livehouse,玩到半夜。以前我从没去过livehouse,觉得太吵了,有点后悔。但后来封校一个月,我又很庆幸趁着那个间隙去疯狂,毕竟玩了一次,可能就没有下一次。
大部分时候,我们每天从第一节课上到第八节课,第八节课下课我去教室自习,晚上九点半去操场完成3公里校园跑,十一点是宿舍门禁,十点半我回宿舍。
宿舍外有一条路,路的另一边是围墙一排排的墙柱。春天来的时候,大朵大朵的野花从墙柱延伸到校外的草地。下午放学夕阳满天的时候,经常能看到校内校外的情侣隔着墙柱久久相拥亲吻,分不清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分不清围墙的柱子卡在他们身体的哪个部分。每次经过不禁恍惚,觉得好像人的隔离是错的,花的选择才是对的。
*这篇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学院”
6月三明治
“短故事学院”
6月16号- 6月29号,新一期短故事学院即将开始,我们希望用14天时间帮助你寻找并写出自己的故事,资深编辑将和你一对一交流沟通, 挖掘被忽略的感受和故事,探寻背后的人文意义和公共价值。让你的个体经历与声音通过你自己的独特表达,被更多人听见和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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