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讨论 “亚洲家庭困境”的电影越来越多了。
在创作者一次次的 尝试与修正中，东亚题材从最初的无人关心，逐渐成为艺术世界的小小“焦点”，并且走出了一些“人迹罕至”的路径。
比如，讨论临终关怀问题，提出“要不要让老人知道自己身患癌症？”的 《别告诉她》；
在初潮日变身成红熊猫，以此隐喻被压抑的性与青春的 《青春变形记》；
再比如，叠加“多重宇宙”这剂设定猛料，内核故事依旧是“亚洲式家庭关系”的最新作品——
《瞬息全宇宙》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
走入疫情阶段，我们很少再看到引起如此“讨论度”的电影了。
至今为止，《瞬息全宇宙》已经是 A24 旗下北美票房最高的影片，超过了从前的票房最高作《伯德小姐》。
在中文互联网也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刷屏式地讨论起了对形式的喜恶，对角色的评价，以及对主题的理解与深入挖掘——
有人觉得，《瞬息全宇宙》的母题是东亚系的家庭关系，是处于“支配控制”下的矛盾母爱。
有人觉得， 这是母亲对于自身女性命运的一生回望与独特和解。在这个过程中，她找到了自己与女儿、与丈夫、与父亲相处的一种新模式。
更有人觉得，这个故事讲的其实是一个全世界成年人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 自我认同与他人认同的矛盾与冲突。
变化的宇宙，不变的迷茫
《瞬息全宇宙》的第一幕，发生在一所忙碌的洗衣店。
面对满桌子的税务单，女主角伊芙琳忙得焦头烂额。她处理着洗衣店的所有杂事，手上文件纷飞，脚下步伐不停—— “今天太忙了，我一刻都停不下来。”
几个镜头就能看出，雷厉风行、有能力又强势的妈妈 伊芙琳是家庭的主心骨。
时间大约春节，远在中国的父亲要来过节。
伊芙琳左边嘱咐着丈夫煮面只能煮五分钟，爸爸不爱吃煮烂的面，右边处理着难搞的洗衣店客人的各种要求。
这时，女儿乔伊来了，她带了自己的女友来“见家长”。妈妈早知道女儿的性取向，也勉强接受了她的选择—— 但是，她依旧不想让这个“污点”被自己的父亲看见。
于是，妈妈当着外公的面将女儿的伴侣说成好友。女儿愤而离开，妈妈追上，看着女儿哭泣的脸，踟躇半天只憋出一句：
“你要吃得健康点，你越来越胖了。”
是的，故事的主角就是这样一个家庭。
这一家人像是正处于当下这个时间洪流里的“夹生人类”，带着轻易抹消不掉的传统思想，似乎有些改变，又并没有迎来什么真正的变化。
也许她们也在渴望甚至等待着某种变化，但忙碌的生活让一切固化，停滞。
没想到的是，第一次“变化”，出现在爸爸身上。
实际上，洗衣店长期因税务问题陷入纠纷。为了“博取同情”，夫妻俩推着行动不便的外公，一起来国税局交税。
上升的电梯上，伊芙琳看见了惊人的一幕——
从来懦弱的、胆小的丈夫，忽然拥有了如特工间谍一般的身手，他一手撑起一把画满贝果的雨伞，一手塞给自己一张纸条：
“一会儿可能会有危险，记得照纸条上说的去做。相信我。”
说着，他打开一个软件，上面显示 “平行人生轨迹扫描中”。
下一秒，伊芙琳忽如打通经脉般，看到了那些旧时的回忆——
刚出生时，医生告诉父亲 “不好意思，是个女孩”； 与丈夫刚恋爱时，丈夫表白道“跟我走吧，将来一切都会好的”；
决定和丈夫离开时，父亲狠心说“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再下一秒，电梯“叮——”一声抵达楼层。丈夫恢复原样。
她看向纸条，上面写着，“双脚反穿鞋子，闭眼想象自己在保洁杂货间，按下绿色按钮。”
在好奇的尝试后，伊芙琳竟然穿越到了另一个宇宙的自己身上。
在《瞬息全宇宙》的故事里，这个世界由多重平行宇宙组成，我们的每一次选择和决定，都会造就一个不同的平行宇宙。
之中有一个“阿尔法宇宙”，那里的伊芙琳是一名杰出的科学家，她探究出“多重宇宙”的存在，并且寻找到了穿梭于不同宇宙之间的方法——
一边想象某个宇宙的自己，一边做出某个低概率的举动（比如，反穿鞋子），便可以摁下按钮穿梭时空；
并且，获得那个时空的自己的所有经验，能力与感情。
大家可以把这个设定，想象成某种游戏机制。如此画面就会变得很有趣了。
只见对面反派忽然穿梭宇宙，变身成摔跤手宇宙里的自己，力量值大幅UP。这时，男主大喊：“找个敏捷的我来对付她！”
“噢噢，你周围的平行宇宙里有霹雳舞演员的你，哑剧演员的你，拾荒者的你，助理律师的你，体操运动员的你……”
“体操运动员！我要体操运动员！”
“好的，你需要用纸割伤手指四下，就可以穿梭到体操运动员的宇宙！”
嗯，操作方式大概就是这样。
以此，靠着这个滑稽但有效的机制——
“全平行宇宙里最糟糕”的，在生存窘境里摸爬滚打一事无成的伊芙琳，获得了“改变”与“见证”的机会。
通过穿梭宇宙的方式，她将看到不同选择之下，自己所经历的不同人生。
“正确”是因恐惧而困住我们的匣子
说实话，这个漫威般的多重宇宙设定很中二，很扯淡对不对？
但《瞬息全宇宙》有趣就在于，中二就中二到底，扯淡就扯淡到极致——
带来“漫威”既视感的，不仅仅在于多重宇宙设定，还在于这些多重宇宙里还有一个想要“毁灭一切”的反派 BOSS。
而这个 BOSS 就是伊芙琳的女儿， 乔伊。
与最初描述的表面世界里，母亲对于乔伊的人生方向、性取向与一切选择的“控制欲”相似的是——
女儿成为 BOSS 的诱因，正在于阿尔法宇宙里那份虽不同于普通世界，却依旧充满支配与控制的“母女关系”。
乔伊是一名“时空穿梭”的小天才，科学家伊芙琳以此强迫女儿不断进行穿梭实验，导致她的大脑被困在“时空穿梭”之间。
在同一个时刻里，她经历着不同的时空，无数的可能性，并拥有对于每个宇宙的无穷知识和无上力量。因此，她失去了道德感，也没有了对客观真理的信仰。
“没人知道她要干什么，我们只知道：她在寻找你。”
当伊芙琳见到那个成为大 BOSS 的女儿时，对方告诉她：
“我的梦想我的希望，我曾经的成绩单，以及全宇宙各式各样的东西……有一天，我把所有东西都堆积到一个贝果上，于是，它崩塌了。”
她想说的是， “如果你把所有东西都堆积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会崩塌。”
但看到一切时，伊芙琳的第一反应仍是：
“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你。是因为你，我的女儿才不再打电话回家，才从大学辍学，才纹身，才觉得自己是个同性恋……”
她觉得自己应该负起责任，让女儿“回归正确”。
于是，伊芙琳决定穿梭所有时空，将自己也变成同样无处不在的存在，以此拯救乔伊。
然而，所谓“正确”只不过是人因恐惧而制造出的小匣子，而已。
真正横跨了所有时空，变得无处不在之后，她开始意识到：所有做过的事情，都会在其他宇宙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每时每刻，每一个宇宙都在叫喊着争夺你的注意力。你无法专心地待在一个世界里，只能留下一地的人生破碎片段，矛盾和困惑。”
她感受了女儿的感受，在女儿之后成为了第二个“贝果”——
为了所谓的“正确”，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到自己身上，承受一切。
因此，走向崩塌与虚无。
我知道，有时你想变成一颗石头
故事中后段，母女俩在不同的时空里反复穿来进去——伊芙琳也逐渐对这一切感到麻木。
这时，她们穿梭到了一个奇妙的“石头宇宙”。
在某个无生命体的星球上，母女俩变成了两块相对而立的石头，无声地交流。
上一秒声音的极度嘈杂与画面的极度拥挤，下一秒统统变成了极度的寂静与空阔。观众们跟着母女俩一同享受这难得来之的平静。
这时，我们已经见过了茫茫多的宇宙分支，乍看满是惊喜，细看没有一个是真正“完美”的选择。
如果无论怎么选都有着不同的困难，不同的奋斗，不同的困惑与不同的命运…… 那么，我们不如当一颗石头好了。
“这是一个不适合生命体存在的宇宙。你可以就这样一直坐在这儿，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遥远。”
“这很好。很抱歉我搞砸了一切……”
“嘘，在这里你不用担心这些。 静静做一颗石头就好。”
当我们正在经历嘈杂而混乱的生活，需要背负起无数选择的压力与责任时——
谁不想拥有这样一个宇宙呢？ 谁不想变成一块无机质的石头呢？
在宁寂的、无声的、不属于人类的空间里，享受无需选择也无需负责的生活。
闭眼，躺平，等待一切终结。
被迫穿越了所有宇宙，洞悉了世界的每一种可能性，理解了“全知全能”的意义。
我们也像女儿乔伊一样，陷入一切无用的 “虚无主义”——或许，没有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存在。
无论好事还是坏事，时间长了都变成一样的故事。
无论选择A还是选择B，上一秒是世界的主宰，下一秒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
与那些宇宙的故事，全新的发现相比，作为人类个体的我们如此渺小而无用……
但就在这时，在两块石头的静默无声的陪伴之间，依旧冒出了一句不一样的发言——
就像是每个即将彻底放弃，承认自己“无能”的瞬间，我们心底冒出的“自救”的火花。
变成石头的乔伊沉默半晌，说：
“但是，我希望你可以看到我看不见的，希望你可以说服我：我们还有别的选择。”
回到自己的宇宙，你有无限可能
故事没有停留在“石头宇宙”。
现在搜索《瞬息全宇宙》的评论，也能看到许多人说：如果结局停在两块石头上就更好了，后面的和解环节形如赘肉，不如不要。
站在故事气质上看，这样的评论是可以理解的。
《瞬息全宇宙》豆瓣高赞评论
当稀里糊涂、噼里啪啦的穿梭宇宙环节归于平静，母女俩来到一个观众从未想象过的石头宇宙，一切寂静，银幕“啪——”地一黑，迎来终结。至少艺术氛围拉满。
也确实，有些问题本就很难找到一个标准答案。
但就像故事最后，妈妈伊芙琳打破“石头宇宙”那一刻所说的：
“世界根本就没有什么规则可言！”
选择就此躺平，选择继续尝试，选择追寻新的故事，或者选择与自己、与对方和解——任何一项，任何一种，都不需要变成某一个世界的规则。
至少在导演视角里，一切充满无限可能，人类世界唯一可以称得上“规则”的，只有某种无形的、变化的、不标准也不规则的东西——
那就是“爱”。
在真实存在的“爱”面前，一切故事都显得不重要，也重要。每个人在每一个宇宙的每一次生命都只是无数客观选择之一，但在“爱”的层面里也是当下唯一。
我们都因为这份唯一，而留下了什么。
对于保税局的女士而言，是藏在刻薄下的小小宽容与理解，“我理解了你现在的处境。和丈夫闹离婚的时候，我曾经开着他的车冲进了邻居的厨房。”
在另一个“所有人的手指都变成了热狗，亲热方式也变成了互塞热狗”的时空，伊芙琳曾经选择与她相爱相依。
在我们的视角里，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世界——但对于那个世界的二人而言，眼下的即是一切。
在那里，她会因争吵而向伊芙琳呜咽道歉，会用脚弹奏动听的钢琴曲；伊芙琳也会用脚，在她自白时擦干她脸上的眼泪。
嗯，就是这么诡异又“奇葩”。但当我们真正处于其中，当下所思所感的光亮与温馨都绝对真实，永远存在。
因此，穿梭了所有时空的伊芙琳在洞悉一切之后，选择对她留下一句：
“你值得被爱。”
“尽管在一个手指跟热狗肠一样，所有人都得用脚拿东西的愚蠢宇宙里，也总有什么值得你去爱的。”
再怎么混乱荒诞、滑稽不堪的世界里，人们还是可以为了爱而暂停一切。
因为“爱”，故事里的子弹变成了眼睛——这是丈夫对伊芙琳的爱，手榴弹变成了香水——这是洗衣店客户对亡妻的爱；
我们在生活中与“爱”一起涨潮退潮，以为什么都不剩下，心底却早已悄悄留下许多痕迹。
最后，妈妈拉着女儿乔伊与女友，在外公面前出了柜：
“就算不成器也没关系。就像我一样，她找到了一位善良、体贴，真正爱她一切的人。”
走过了无数时空，我们最终发现：
在偌大的世界，漫长的时间里，人与人之间能够互相陪伴的时光，一共也就只有那么一点。
所以，我们该做的是好好珍惜，好好去爱。
最后，也希望大家都不要因为当下生活的失意而选择放弃。
请别忘了——
最初的最初，这个世界的伊芙琳为何被“选中”？
“我知道的。每时每刻，你都在担心自己是否错过了掌握人生、成就自我的机会，而你所经历的每一次拒绝，每一次失望，其实都是在带领你来到这个时刻。”
即使现在的世界里，你战战兢兢恐惧一切，也因此搞砸了一切——但这不是人生的全部。
“这个宇宙的你是最糟糕的一个。你有很多事情没做，很多梦想没实现……”
或许你正处于低谷，但某种程度上，这时的你反倒拥有着进入任何一个精彩宇宙的机会。
“你现在的情况糟透了，但你也因此无所不能。”
你失意，你叹气，但只要并没有就此选择放弃——
“即使现在你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未来的你也有着无所不能的可能。”
看完《瞬息全宇宙》，你打几星？
你有什么印象深刻的片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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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叶
视觉：麻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