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禹彤:苏州城忆起前尘事 良善心困绝悲中辱——贾雨村前传

旅游 古代小说网 2022-05-22 07:06

原标题:赖禹彤:苏州城忆起前尘事 良善心困绝悲中辱——贾雨村前传

姑苏近日大雨倾盆,连带着城街上来往的行客几乎无影。

城内一处荒僻小山下,建着座百年小庙,因建地形似葫芦而得名“葫芦庵”,无奈香火不兴,香客所奉之香火也仅保此庙不倒。

葫芦庙

庙里原住着位老住持与一名和尚,然前两日迎了位衣衫朴素的年轻书生,姓贾名化,字时飞,又名雨村,乃湖州人士,因进京赶考,无奈腰间盘缠不足,能否暂住几日。住持看这书生生得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方腮,好方正圆矩一人,便欣然应允。

此时雨村正歇于房内案侧,以手支颐,眉头紧蹙并双唇轻颤,似在呢喃什么。当他再次睁眼时,发觉自己不在原先破败的屋间内,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荒芜野地,他立身于枯木之下,赫然是母亲的坟冢。

“母亲?”眼前这个墓冢十分完整,有镌刻的墓碑,墓碑后更有掩埋的坟土,这与当年母亲下葬时的光景截然不同。雨村本欲上前看个真切,可身子却定住似的无法动弹,就连嗓子都迟迟无声,他内心焦灼,面上却未显分毫。

恰在这时,他闻声背后有细碎的脚步踏达由远而近,饶是他平日胆大不拘,但在这一片荒原之中也不免心中激灵、惶惶恐恐。

“施主?”厚重沉稳的嗓音唤醒了雨村,老住持看着雨村的眼里尽显担忧,雨村心有余悸的后怕着,一面从方缠的梦里缓神来,嘴上不乏冷静地说道:“恶魇了,劳住持受惊。”

住持见他这副模样,仍有些不放心,遂替雨村斟了杯已是温凉的茶水,递到他手边。

雨村并未立即端起,而是望向住持,嘴角扯出一丝笑容来:“住持放心,想是连日落雨令晚辈心神烦躁,待晚辈写几帖静心帖想必无虞。”

目送老住持一瘸一拐地离去,雨村眼神复杂的望向住持递给自己的茶水,思绪恍恍惚惚飘回了二十余载前。

戴敦邦绘贾雨村

那是二十年前的湖州,位于湖州方山下有一百姓村,顾名思义便是百家同住不分,村里住有一名老夫子,村中好过一些的人家大都把孩子送至老夫子门下学习。

这日,一名小小模样的少年手里提着串腊肉,步履平稳却迅速的走夫子家门前,礼貌的叩了叩门锁,脆声声地朝里喊:“夫子,晚辈村里东南角的贾化,今日带着家父亲制的腊肉特来求教!”

没一会儿,木门便被缓缓拉开,一名年过七旬、白发苍苍的老头佝搂着腰走出来,瞧了这孩子几眼后点点头:“进来吧,今日起你便是我门下弟子,破例让你听学,必要好好受教,莫要添乱。”

这孩子正是年幼时的雨村,父亲替他取了字号时飞。贾家贫困,家中夫人落下顽疾,让本就不好过的贾家雪上加霜,但别看这样,百八十年前贾家也是书香门第、仕宦之家,无奈祖上根基已尽,才落得如此清苦的地步。即便如此,贾父仍传承着过往的家学风气,持续不懈的给雨村讲习诗书,使优良的书香传承并未中断于此。

如今雨村已是十岁的年纪,贾父左右思躇许久,决定将他送入私塾,经过一番苦苦哀求,夫子最终应允雨村进入自己门下受讲。私塾里大都是村里较为富裕家的孩子,他们当然知道以贾家的穷困自是付不起私塾的费用,因此看到雨村出现时便明白他这是破格前来听学,这让他们心里生出一股不屑与鄙视。

马海方绘《私塾图》

从上学的第一天起,私塾里就没几个孩子愿意愿意跟雨村搭话,这令原本积极躁动的雨村有些不知所措,当他一次次扬起笑脸主动招呼却被一次次无视以报后,他开始心生疑窦,于是某日趁着下学,同窗都尚未走散时,追上了私塾里的孩子王。这孩子姓赵名富贵,同窗多以阿富为称,雨村几步追赶,嘴里喊住他:“阿富!”

阿富回身,看清来者后便满脸嫌弃的扭头要走,却被雨村急急拉住,开口便问:“我方到私塾不过几日,既未闹腾也并未偷懒,为何如此不受待见?”

“啧。”阿富狠狠甩开雨村扯着自己衣袖的手,嫌弃的拍去方才雨村所触之处,还不掩饰的厌恶与唾弃:”穷酸人家的孩子还有脸来私塾受教,不知你那病榻上的母亲治病的银两可有着落了?”

雨村神情一愣,他原想自己不受待见肯定是有原因,诸如表现过于平庸,课间不够专注此类,可他未曾想过,缘由竟出自家贫。

阿富见他静默不语,还以为是正中雨村的心口,于是得意的翘了翘嘴角,碎了句:“穷酸臭味真是代代相传。”

当日,雨村站在家门口良久,久到双腿都站麻了,才擦了擦脸上残留的泪痕,一瘸一拐的推门进屋。说是屋,充其量只能算上一间房舍,顶上以茅草搭建,里边陈设简陋,除去张床榻,就只有张用木块草草拼凑的桌几,甚至连灶台都没有,只有个用泥水和成的小火坑子。

只见名少妇容色苍白的半倚在床榻,闻声后嘴边笑容牵动,却显得绵软失力,她费力地将自身又向上撑了半撑,目光落在雨村身上,此人正是与村身患顽疾的母亲许氏。当见到雨村这副模样后,本就浅薄的笑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慌,开口时嗓音干涩枯哑、了无生机:“发生何事,怎的这副模样?”

雨村嘻嘻笑着跪倒在母亲床侧,拍了拍自己麻疼麻疼的腿道:“方才在外边逗蛐蛐,腿给蹲麻了,母亲莫慌。”

许氏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剧烈的咳了起来,霎时面色涨红,雨村赶忙从一边的小破锅里给母亲续了杯温凉的茶水润喉先,随后架上柴火,烧起新一锅滚水。

“无碍,娘方才用过药了,就是习性不改的咳几声。”许氏心疼的看着雨村开口宽慰,嗓子却被火吻过似的,干枯沙哑的让人心底发毛。

雨村回头看了母亲一眼,并未理会她的劝阻,固执地完成手里的差事,一面念叨着:“爹说了,您有疾在身,温热茶水对您的嗓子有很大益处,”说着,又给许氏添了杯新茶,小心翼翼地递到床前。

“傻孩子。”许氏啜饮了口茶水,嘴上虽这么说着,可看向雨村的眼神里满是温情。

雨村过后总是想,若母亲的能始终持平于彼时,纵使身体底子虚弱,总归是活着。

从往事回神,原本滂沱的雨势已经停歇,甚至冒出几丝日轮光影,雨村愣愣的看着外头日景,透过前尘往事,恍惚间又想起一人。

那是当年,一名从大城区来的富家公子,叫沈如玉,长雨村三岁,时年十三。光是这名就比这些乡下孩子高了不只一个档次,也给当时小小的百姓村造成不小的轰动。

据沈如玉说,他会来到这小破乡下,是因为不放心姐姐独自来此静养,这才巴巴跟了过来。可在与雨村交好后,他才私下相告,是因为打着照顾姐姐的名义可以不用同家学先生学习,即使还是要来私塾,但有伴读自然也添了几分生趣。

甫到私塾的沈如玉敏锐察觉雨村在此的处境,经过一番追问后这才弄明原因,当即笑出声,弄的雨村一阵愕然,“这有什?你做我侍仆,自然没人敢欺辱你。”

雨村连忙摇首,惊呼道:“这怎么行,这不合规矩,听闻要想成为富贵人家的侍仆并不容易,这样岂不坏了规矩?”

“反正本公子现在离本府远,老管家也管不着,更何况本公子是少爷,自然可行。”沈如玉胸有成竹地盯着雨村,见他仍有些犹豫,还以为他不乐意,于是从袖口掏出几粒碎银扔给雨村:“喏,这总行了吧?”

自此,雨村便跟着沈如玉身后,沈如玉待他也确实不薄,外人看来还以为是交好情谊,碍于沈如玉,私塾里的孩子对雨村渐渐没了排斥。

这是雨村头一次意识到,原来贫和富的差距这么大,甚至从前许多十分费力费劲的事,用银子就会好办很多。

雨后的姑苏城回复以往的生气,百姓见雨势骤停,纷纷又揹上各自行囊家伙,行旅者赶行,讨生计的扯开嗓子吆喝叫卖,整个城街热闹至极,往来的行人间不时参杂着孩子的奔逃嬉闹,偶有路人的喝斥不满。

热闹奔腾的景象中,街角一隅的小摊很快引起雨村的目光。是名舞勺青年,容色清俊,衣着朴素,神态专注。雨村靠了几步上前,映眼乃是摊字画。

用竹板简陋搭起的木台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字画,字写得端正隽雅,画作的淡逸劲爽,此时青年正专注地写着一帖字,雨村没有再上前细看,而是愣愣的看着青年神思灌注的一撇一捺,又陷入思绪。

他记得清楚,那年他方足十三。

在私塾上了三年学,最终因为家计透支,雨村不得不放弃学业,开始随父亲叫卖字画,而叫卖也从村边的小城辗转到了更偏于北的大城区,虽然来路途遥远,但大城里的富贾人家多,生意自然更好。临近年关,街上满是采办年货的行人,那一年的湖州格外冷,落雪比往年还要频繁,却仍掩不住满街艳红的喜庆。

贾父带着雨村天还漆黑便出门,就是为了能提前占得一个好位置,天不负劳者,在最热闹的年前他们占得了位于城内当红酒楼边上的围墙角,这一酒楼来往的多是富贵人家,进进出出间随手买下一两幅字画、打个赏并不是希罕事,雨村知道这点,比往常叫卖得更热烈。

不负期望,雨村的吆喝很快惹来了方从酒楼出来的一行人。这一行大约五、六人,为首的是一名姿态圆润的青年,看上去甫过而立,体态丰盈,双颊圆润,上好的衣着一瞧就是富贵人家。

“雨村!”原来是多年不见的沈如玉,当年他在百姓村待了小半年,便随着姐姐回到大城里,与与村自然就没了联系。

见到老相识,雨村也很是欢喜,贾父见是儿子就有,自然也热情招呼,如玉在摊前打量几眼,开口便夸:“呦,这字写得不错啊。”

“这是家父所写,您要是不嫌弃,带几帖回去换换新气象也好。”雨村微笑着,贾父也从众多帖子里摸出了一帖展示给如玉:“这帖是老夫近日新作,瞧您气度不凡,想必未来也是人中龙凤,又与小儿是旧相时,便相赠与您吧。”

如玉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帖上用端正的字迹写着: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欺年少。

“此句出自圣唐诗仙李白之作……”贾父这边正说着,谁料如玉却倏的脸色一沉,抬手便抢过贾父手里的字帖撕的稀碎,一个使劲将贾父推桑在地,最里碎着:“瞧不起谁呢,本大爷本就是人中龙凤,就你这穷酸老头还敢瞧不起本少。”

雨村见父亲摔倒在地,忙不迭地冲上前去搀扶,而如玉推了贾父还不解气,一挥手身后几人便以眼疾手快的速度将贾父及雨村的小摊给砸的破烂,雨村想上前阻止却为时已晚,大半字画皆已被蹂躏的不成形,就连他们拉字画的推车也被砸的稀碎。

“你干什么!”雨村看见父亲每日不懈作出来的字画被如此糟蹋,又见做出这些行为的是昔日好友,气得双眼发红,冲沈如玉吼了句。

沈如玉轻蔑的笑了笑,几步上前扯住雨村衣领:“当年让你跟我回城你偏不要,如今跟着穷酸父亲还不是照样来到城区讨生计,做生意的连话都不会说,活该穷一辈子。”

说罢,他狠狠一甩,十三岁的雨村便像絮草一般被他拍飞在墙上,背颈传来剧烈的疼痛让雨村眼前发黑。在那天寒地冻里,他永远无法忘怀父亲的心血,就因为地位不如人而被肆意蹂躏。

父亲似乎担心他被今日之事所打击,在归途上,他云淡风轻的对雨村开口:“孩子,并非所有人都有着良善与素养,今日是我们倒霉罢了,莫要因此失信于人性。”

雨村点点头,他相信父亲,同时也信奉著书卷中的圣贤说,但命运却残忍的给予他二次打击。

十五岁那年,时值盛夏,屋外烈阳晒的人心里直发苦,母亲掌心的温度却不复往日,甚至有冷去的趋势。一天之中,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连坐起身的精力都没有,只能长时间卧躺于榻。

因担心许氏的病况,那年年节过后,雨村每日比父亲提前半日回村照料母亲。这日他照常端着刚煎好的药来到母亲床前,却发现母亲的气息微弱的几不可闻。

“娘?”他试探性地开口唤她,可床榻上的许氏并没有半丝反应,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探到母亲鼻尖,却发现出来的气几乎未能感受。他慌了,着急忙慌的飞奔出门,朝着百姓村唯一一名医者的住所奔去。

医者开门一见是他,不耐地摆摆手:“不去,老夫是行医并非慈济,过去几年的药材费到现在连个着落也没有。”

“求您了,我娘这次真的快没了,您救救她吧!”雨村急得差点跪下,可医者仍是摇头,只见他冷冷一笑:“你们哪一次不是这样说,哪一次是真的了?”

雨村见医者这势头,当即跪下,边扯着医者的衣䙓,眼泪夺眶而出:“求求您了,医者救人行善,再救我娘一次吧。”

“救人行善也是要银子的,回去吧,你娘这事没有银子拿出来,莫指望老夫再管。”医者铁了心,冷冷地抛下一句话便将门“碰”的关上。

当日午后许氏便一声没响的去了,屋外仍带着日间炙热的余温,可许氏的身子却永远冰凉。雨村跪倒在榻侧,心中滋味杂陈,沉浸于失去母亲的悲伤,却同时矛盾的喜悦着,母亲自病痛里解脱,父亲亦然,尔后愤恨盘据了雨村,恨医者未有医者慈心,恨家贫未能救得母亲,更多的是恨圣贤书里的道德人性,开始质疑那书中阐述的本心。

很快他便从排山倒海的恨意里回神,那一刻他对自己感到陌生,同时心生几许愧疚之意,心里反覆念着父亲的教诲,却想起老父亲刻苦半生,始终信奉的理念只给他带来了道德束缚,错失了许多转圜的良机。思及此,雨村竟又升起几许气愤,气父亲老实敦厚不知变通,才让母亲落得这悲凄的结局。

贾父回来时天早已黑透,他见屋里没光,心里那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将烛火点亮后,便见雨村一动不动的跪在榻前,于是颤抖着嗓子问:“你娘她……”

雨村回过身,强迫自己压下满腔的情绪,以极尽所能的平静开口:“娘去得很安详,午后儿子回来时去过医馆,可……”说到这,雨村心里的那股气又蔓延开来,但见到父亲眼里的绝望,他硬生生又压下情绪:“医者说前些年的银子还清前,他不会来。”

贾父颤颤葳葳走到床边,没有哭,可眼里却是绝望的空洞,他伸手想摸一摸结发妻子的遗容,却又在咫尺之地顿住,随后无力的垂下。雨村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半句也未能出口,反覆几次后便也作罢,父子俩就这样跪了半晌。

“走吧。”良久后,贾父起身,雨村甚是不解的看着父亲,却还是依言从地上爬起,跟着父亲向外走去。

百姓村未有正规的棺铺,全村的葬棺都是由樵夫一手包办,父子俩来到樵夫处时正巧遇见樵夫方归家而来。

“大爷,请问您这最低的薄棺要几两钱?”

樵夫上下看了眼这父子俩,蹙了下眉头:“最少也要十两银子。”

贾父伸手在兜里摸出几粒碎银递给他,满眼恳求:“这是贾帆身上所有银子,您行行好,剩下的日后肯定补上。”

雨村心里了然,却几番犹豫没有开口,稍早医者的嘴脸在他脑海挥之不散。

樵夫眼里却闪过嫌弃,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世道没人好过,若每人都如你们这般,可叫我如何生存?”说罢,伸手拍了拍贾父的肩头:“节哀顺变,但这银子连那薄棺的一半都不及,莫怪。”

贾父“啪”的一声双膝跪地,“贾帆知道这些银子远远不足,还请兄台行行好,容我缓几日便将全款奉上,内人随我吃苦一生,就这身后事我实是不忍薄待。”

见父亲跪下,雨村也跟着跪下了,樵夫看二人如此很是心疼,可开口的语气却冷得扎人:“人人皆苦,莫以双膝为难老夫。”

雨村首见父亲嚎哭,自印象里,父亲是温厚且沉稳,连笑里亦带着克己,可眼前的父亲却跪在泥土地上,哭得浑身抽搐,不能自己。

许氏最后是被一帘草席包裹下葬,雨村跪在坟土边上,看着母亲苍白纤细的手腕慢慢被掩埋于厚土之下,心里疼得紧。父亲自那日从樵夫家离开后,开始变得寡言,除了偶尔泛红的眼眶,几乎无语。

转瞬多年雨村才明白,见死不救的医者无错,铁心樵夫同样无错,错不在人,人人皆为存活而艰辛努力,原罪便是清贫。

“这位爷,需要什么样的字画?”被一声招呼拉回神,雨村不知何时站定在少年的小摊前,于是微微摆手:“不了。”他微笑,”“就看看,你这字写得挺好。”

少年想是没料到会被称赞,腼起了腼腆的笑容,“晚生没有绝技,也就这一手字写得好,便赖以维生了。”

雨村轻轻颔首,突然心生同情,像是在同情当年的自己那般,于是开口:“卖字帖书画,倒不如挣得功名。”

可他的话音落得极低,更像是对自己的低声呢喃。

为了赚取更多的银子,雨村于是跑到城里的县衙作状师。因为自幼在父亲身边饱览群书,加上自己的刻苦不懈而习得一手好字,他很容易便接到了活。一桩案子下来县衙给的银子不甚多,但比起父亲独自担起家计,多一份收入总归是好。

“公子留步。”这日结束庭审,雨村正要离开县衙,却被一人迎面拦住。来人是一名姑娘,一身下人打扮。

雨村顿下脚步,上下打量了眼前人一眼,疑惑的问:“姑娘有贵事好找?”

“确实是贵事。”姑娘微微一笑,走上前递给雨村一只精致的锦囊:“小人是张员外府的婢女,我家老爷吩咐小人物必将此递到公子手上。”说罢便转身离去,留下一脸不解的雨村。托着手里的锦囊掂了掂,赶忙扒开锦囊开口袋,几粒银子妥妥地放在袋中,雨村瞬间明白了。

他想起来了,过两日张元外府的小公子要庭审,敢情是来贿赂他的。雨村在心里惯性抗拒,可他突然意识到,手里的银子份量堪比他一个月所挣,乃至更多,过去几年的情景再一次浮现脑海,那一刻他在心里犹豫了。

冲击一但有始,心中尺子难免有所偏颇,雨村并未因此事纠结过多,眼看父亲日渐年迈虚弱仍要身背竹篓在城间穿梭,他很快在心里做了选择。

在翌日庭审上,雨村跨过了心里的道德底线,怀揣着银两走上了歪路。

三季春秋一晃,此间雨村依凭县衙例银与贿银攒下一笔资产,说不上丰满,却足以支撑家计。同是这年,贾父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二次经历失去至亲之痛,雨村没有过多悲伤,他跪在床前看着父亲满是细纹的老脸,比起失去母亲时内心百感交集,此刻他唯余空洞,父亲逝世,于他命中稳如大山的父亲永远离去,泪水串串而落,却平静很多。

他寻樵夫买下两口薄棺好安葬双亲,他及至母亲坟前亲手刨出她的尸骨放进棺里重新下葬。父亲葬在母亲边上,二人比肩,黄泉也好有个伴。

重返葫芦庵时天幕几乎垂下,甫一回房,住持便带着一人来访。此人姓甄名费,字士隐,久居葫芦庵旁,同住持乃多年好友。

“近日闻老友提及庵里来了名读书人,士隐故而贸然来访。”甄士隐会晤雨村后,面有善意的笑道,雨村详细地端详了下眼前这名男子,见了一礼:“晚生雨村,幸甚。”

二人相谈甚欢,聊到留于姑苏时,雨村眼神一暗:“晚生此行是为了进京赶考,无奈盘缠不足,不得以便暂居于此,每日以卖字画维生,以求尽快凑足谈缠,尽早进京。”

戴敦邦绘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赶考?”士隐诧异,很快又会过意来,他欣赏雨村的才华,只觉他留困于此实属可惜。

雨村颔首,涩然一笑:“目的是进京赶考,但能否凑足盘缠还未可知,皆是命数罢了。”

“好一句『皆是都是命数罢了』!”士隐爽朗而笑,往怀襟一掏,掏出块成色上好的和田玉递给他:”此乃甄宅信物,贾兄若是得空,欢迎随时来访。”

雨村没料到士隐会如此慷慨相迎,有些不可置信,犹疑半晌后还是腼着笑脸收下了:“多谢甄兄,改日晚生定登门拜访。”

“哎,无须改日,”士隐摆摆手,“甫及中秋,诚邀贾兄前来同欢!”

至中秋当日,雨村欣然赴约,甄府内早已大宴席,士隐见到雨村很是高兴,拉着他共饮几杯,饮至高潮处,雨村已有七、八分醉,就着眼前觥筹交错的场景张口便来:“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一阵喝采,雨村感慨道:”实非晚生狂妄,可满腹才华败于拮据,实令晚生心中愤恨哪。”

听他此言,士隐一阵静默,随及望相雨村说到:“士隐从未与贾兄提及利益二字,可如今这般贾兄宜尽早入京方不负才华满腹,盘缠之事士隐定尽我所能,贾兄大可放心。”说罢,未等雨村反应,当即吩咐下人备好五十两银,两套冬衣递给雨村,笑道:“待来日贾兄考取功名,莫忘与士隐再聚!”

雨村看着递在自己面前的行囊,心中又陷入一阵拉扯,在他眼中,这是士隐的施舍,他自有傲骨,自尊心让他无法轻易接受,却也明白这份施舍确解燃眉之急,能让他顺利抵达京都,若此时不接受这份施舍,他怕是要留困于此小半生,这是施舍,亦是转机,若抵至京都后顺利考取功名,还怕来日不能报之吗?

青松山樵绘《贾雨村中进士返家》

“多谢。”在无数挣扎拉扯后,雨村仅能憋出这二字,他不敢看士隐,此时过去那股骨子里对贫困的自卑再次盘上心头,是他即使书读万卷也无法轻易抹消的阴影,只能惶惶举杯,黄汤下肚。

翌日,士隐自宿醉中醒神,雨村早已没了人影,一番询问才知道,天光未亮雨村便朝京都而去。

士隐心里一阵无法言语的失落,看着泛白的东方,他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创作手记

完成这篇后的我狠狠为自己哭了一把(感动哭的)。

以往只进行过散写与小诗的创作,第一次进行这种篇幅长且纯构想的主题与形式,一开始觉得很新鲜,但越写越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戴敦邦绘贾雨村、葫芦僧

很多人性的东西反覆删改仍觉得是空洞乏味的,我想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日常生活里我对于人性这部分思考比较不全(当然也是我没有那种环境啦~),也或许是我的人生经历比较没这么丰富,所呈现的作品层次感也比较不足,这是学生在一番作品后自我检讨的结果,我还欠缺历练,要继续把自己堆出舒适圈。

当初会选择雨村是因为他的性格真的是坏的彻底,在众多人物理我也对他比较熟悉,高中有一段时间妈妈很沉迷红楼梦,常常跟我讨论里面的故事情节,有一次的讨论话题就扯到了红楼梦过去的背景,那时候只是纯纯讨论,没想到许多年后恰好有机会碰上这份作业,我想这也是一种缘份。

我是一个信奉人性本善的人,基本上不相信会有人是纯纯的恶,但雨村在红楼梦里呈现的便是这种形象,让我不禁去想,是不是他的善良都被耗尽了,那他是经历了什么,才有办法耗尽心里的初心呢?

也因此我绞尽脑汁的想出了这个在我的世界里最悲凄的身世与过去,在这个知识水准普遍高的年代我们都理解家贫不是罪,但在雨村的年代下,家贫不仅是罪,还是生活一切苦厄的原罪,这让人心疼同时也感叹,而在这样的背景下他所经历的、忍受的,都在一次次抨击他所阅览的圣贤书,摧毁他心里的道德防线。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雨村剧照

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雨村在红楼梦里确实可恨,但他可恨的背后是无法想像的可怜,这让学生也开始思考,每个人、每个事情都存在着因果关系,若能够以包容的心去接受过去,是否成见也会随之减少?我想会的,这也是学生从中的小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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