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左玮】
4月,一支由学生演绎的“反对校园欺凌舞蹈”在网络引发热议。广泛关注的背后,是公众对校园欺凌的担忧和对解决之策的期待。
本文采写的,正是这个沉重的话题。
父母、老师都劝他忍……
在部分家长的认知里,校园欺凌,是学校里“孩子们的小打小闹”,其实远不止于此。
《未成年人保护法》第130条提到“学生欺凌,是指发生在学生之间,一方蓄意或者恶意通过肢体、语言及网络等手段实施欺压、侮辱,造成另一方人身伤害、财产损失或者精神损害的行为”。
在采访中,王检察官告诉我:“校园欺凌短期内会影响学习生活,长期则会导致抑郁、焦虑乃至自杀,负面影响也会随着欺凌时间增加呈现滚雪球效应。”“还有另一种完全相反的极端情况——被欺凌者出现反社会行为和道德疏离——以暴制暴、混社会、欺凌他人等。”
2015年,王检察官办理了一个案件。小李是某中学的住宿生,因为矮小瘦弱,长期被宿舍其他三人欺负。
“他发现自己刚打满的热水忽然空了、晾晒的衣服莫名奇妙脏了,室友的冷嘲热讽、拳打脚踢更是家常便饭。他给父母说,父母说同学是开玩笑的让他忍一忍;给老师说,老师劝他学会与同学相处。”
最终,收假返校时,小李从家中偷拿了一把刀,在凌晨时分割向同学的脖子。
此类惨剧并非孤例,校园欺凌,影响的也远不止被欺凌者。加害者居高临下、从他人痛苦中获得快感的行为,如果得不到及时制止矫治,往往遗祸无穷。
校园欺凌中,更多的是目睹欺凌现象的旁观者。他们中部分会因为无法帮助受害者而产生内疚、惶恐,少部分则为了不被殃及加入欺凌行列。校园欺凌,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学生的价值观,让他们开始对成年人及社会不信任,对规则和公平正义产生质疑……
一名女生遭遇同学煽打欺凌(新闻资料图)
现状如何?
2019至2020年,华中师范大学教育治理现代化课题组(以下简称课题组),在山东、广东、湖南、湖北、广西、四川等六省实地调研,样本涵盖东中西部地区130余所中小学的万余名学生。
课题组调查显示,校园欺凌的发生率为32.4%。其中,语言欺凌发生率17.4%、身体欺凌12.7%、社交欺凌10.5%、网络欺凌6.8%。
如将这一结论与10年前一项涵盖18省近18万学生的调研数据相比,或与2017年中国应急管理学会校园安全专业委员会的调查报告及2020年最高检白皮书对比,可以发现校园欺凌和暴力犯罪已明显下降。经分析,未成年人在校时间减少、法治校园和安全校园建设力度加大是重要因素。
虽总体呈下降趋势,但发生率仍旧偏高。更让人揪心的是,学生首次遭受欺凌后选择“给父母说”和“给老师说”的比率仅为11.7%和14.3%,而“藏在心里”的学生再遭欺凌的概率为45.2%。这意味着,在成年人难以察觉的角落,很多孩子的伤口在进一步恶化。
校园欺凌为何成为顽疾?
多年前,我国关于青少年保护的法律中,未明确提出“校园欺凌”的问题。一方面,法律天生具有滞后性,另一方面,发生在封闭校园之中、未成年人之间的校园欺凌,确实存在“界定难、处理难、后续难”的现实困境。
校园欺凌,通常在学校最隐秘的角落、经某种冲突产生相应特征后才会转化为显性欺凌。由于此前没有专门的界定标准,也难以进行评估监测——究竟是“校园欺凌”还是“社交冲突”,这使得成年人一时也难以分清。
“不管是社交冲突还是校园欺凌,涉事双方均在未成年人双向保护范围之内,难以进行刑事或者行政处罚,只能依法予以训诫。”一位警察告诉我。“除非构成轻伤我们才会立案,一般来说,学生之间矛盾以老师批评教育为主。”
诚然,几千年尊师重教的中国,似乎默认学生间矛盾及校内不良行为,均应由教师及学校进行训诫。而这正是问题关键所在——教师对学生不良行为的管理惩戒权已多年萎缩,面对师生冲突、家校纠纷时,教师常常处于政府各部门与家长的夹缝之中,承受多方压力。
笔者在采访中了解到,确有部分教师出于不当原因没有及时上报欺凌事件,造成事态进一步恶化;但有所作为的老师在处理欺凌事件时,也会因缺乏配套设施、矫治手段,稍不注意便“惹祸上身”,进而陷入“惩戒之困”。
“学生进入校园理应遵守学生准则及班规班训,老师则是班级的‘法官’。”王检察官说,“如果学生发生矛盾或向老师求助时,老师对‘小霸王’、‘熊孩子’打骂不得、无法惩戒,就会让越来越多学生对规矩及秩序丧失敬畏之心,进而不断挑战规则。”
一位校长无奈地说:
“有些家长,他孩子欺负别人或出现不良行为,学校通知其配合处理时他便‘隐身’,美名其曰‘不要过度保护’、‘小孩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但如果他认为同学‘欺负’自家孩子了,或者遇上老师批评惩戒,他又能上纲上线、蹦跶得比谁都厉害。”
此外,诸如“哮喘血衣女孩”等影响极为恶劣的“校闹”事件,也助长了部分“怪兽家长”的嚣张气焰,使得教师、学校甚至行政管理机关畏首畏尾。
如何破局?
破解校园欺凌治理难的困局,绝非易事。防治校园欺凌,专业力量的介入必不可少;远离校园欺凌,家校联动的教育更为重要。
我们先说专业力量。
2021年,新修订的《未成年人保护法》首次从法律层面对“校园欺凌”做出界定,并明确各方在校园欺凌防控中的责任与处置方法。同年,《中小学教育惩戒规则(试行)》中,重新赋予了教师一定的惩戒权,并规定教师应当给予欺凌行为严重惩戒。
对此,多位专家指出,惩戒教育是不可或缺的教育形式,需要家长及社会的广泛支持。“家长们应该支持教师严厉批评、适度惩戒自己孩子的违规行为。学生在学校遵守校纪校规,走向社会才会遵守国家法律规章及风序良俗。”
自2022年5月1日起,《中小学法治副校长聘任与管理办法》将正式实施。《办法》明确每所中小学至少配备1名以公检法干部为主的法治副校长,职责之一便是防治校园欺凌。
虽有法律准绳,但法律的生命在于实践。基层普法守法的首要前提是严格的执行。因此,专家建议,校园欺凌事件处理必须确立“零容忍”和“及时性”原则:
在首次发现欺凌情况时,各方需立即履行管理职责、进行干预,对涉事学生进行心理辅导,根据欺凌行为的性质和程度对欺凌者采取惩戒与矫治(公开道歉、经济赔偿、转学至专业矫正学校、追究法律责任等),并对监护人给予必要的家庭教育指导。
例如,今年4月,安徽某学校多名学生煽打同学,当地有关部门对多名涉暴学生依法作出行政拘留、留校察看、记过等处分,并组织心理咨询师和家庭教育指导师对被殴打学生进行心理疏导。后经县教育工委研究决定,给予校长党内警告处分,分管副校长记过处分、免去其副校长职务,给予涉事班级班主任记过处分,对学校进行全县通报批评,并部署在全县各类学校开展一次拉网式排查。
再来谈谈家校联动的重要。
从多项统计数据及课题组报告来看,校园欺凌“恃强凌弱”特征突出,且家庭教育对欺凌事件的影响越发明显:流动/留守儿童、父亲角色缺失、离异再婚家庭子女受欺凌的概率明显高于普通儿童。
“一说到校园欺凌,舆论普遍把学校或老师拉出来背锅,可根据大量经验,我认为这是不妥的。”一位长期办理未成年人案件的警察对我说。同时,他提到:
“家庭的有效干预能显著降低和制止校园欺凌的发生。但很多家长对子女关注几乎都在学习上。另一方面,几乎每个家长都会强调‘别被人欺负了’,但是很少有家长,尤其那些身强体壮的男生家长会给孩子强调‘别欺负他人’。实际上,我们更需要教育孩子别成为欺凌者。而那些长期受到父母责骂、自卑的孩子,如果被欺凌,回家也不敢求助父母。所以如果父母不想孩子酿成大祸或者被欺负,首先就不能溺爱或过分压抑自己的孩子。”
但部分关爱孩子的普通家长,对于校园欺凌的理解和教育,也可能出现偏差。
王女士的孩子正读小学,她讲述了班上最近发生一件事:A同学在学校打了B同学,B家长傍晚在家长群内贴出孩子身体淤青的照片,并要求A家长给个说法。
“A爸先说,我儿子打人不对。谁知他下一句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孩子惹了我孩子才被打。’”王女士忿忿地说,“遇得到这种人哦,是我的话马上给孩子报个跆拳道,给他说以后对方再惹就狠狠打回去,打出事爸妈负责。”
王女士的想法并非“独树一帜”。在很多案例中,欺凌者的家长“事不关己”,认为“不吃亏就ok”,而部分受欺凌学生的家长则怒发冲冠、以暴制暴。
对此,青少年教育专家告诉我:“武力是‘强中自有强中手’,‘熊孩子’未来更可能被‘小霸王’暴力相待;而被暴力欺凌的孩子在家长鼓励下也会习惯用拳头处理冲突矛盾,更可能转化为欺凌者。一旦出大事,结果是谁也无法承受的。”
家长怎么做?
那么,当孩子回家哭诉遭遇校园欺凌,父母应该怎么做呢?
心理督导专家告诉我:
“第一,倾听。不打断孩子的倾诉,不点评或质疑,他在向你倾诉的过程,本身也是在释放压力;且如果你一开始不听,遇到更严重的情况,孩子也可能不再开口。
第二,对孩子进行正面引导、积极疏导,你要站在孩子一方,但不要急于做结论,因为此时你并不了解真实的状态。我所说的真实情况,并非粗暴盖章孩子撒谎,而是信任孩子但也要明白孩子可能只告诉了你‘部分事实’。你如果感觉孩子没有呈现真相,也不要刨根究底地问他,先表明你维护他的立场,再私下联系班主任或孩子喜欢的老师,或孩子关系亲密、值得信赖的同学及家长,从多方获取信息,此过程需注意勿让事态扩大化。
第三,沟通。积极地与学校沟通,在学校帮助下同对方家长共同解决问题。”
为了区分“社交冲突”及“校园欺凌”,专家为我例举了去年某区的一个事件:甲乙两家的孩子回到家,都说对方欺凌自己。甲父乙父怒发冲冠,当晚各自给公司请假,第二天线下约架。最终,一个被打得头破血流,另一个蹲了局子,践行了“打输住院、打赢坐牢”。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两个孩子在校内是好朋友,正因为常常黏在一起反而容易发生冲突与摩擦,而两个孩子回家后,面对发现自己受伤而暴怒的父亲,“只敢挑对自己有利的说”。家长更不知道的是——当两个爸爸线下打得头破血流时,两个孩子在学校里已经和好了。
此类乌龙并不罕见,检察官告诉我:“青少年活泼好动,与同龄人之间产生矛盾冲突很正常,而且现在孩子很聪明、信息获取渠道多且碎片化,常常一知半解而误用。我的孩子,也曾了解一点防治校园欺凌的知识就误往自己身上套。所以,我们不能随意给某个孩子贴上欺凌者或被欺凌的标签。”
“校园欺凌”和“社交冲突”的区别 @盐城北大青鸟
“如果孩子笃信自己被霸凌了,老师家长多方考证后发现确是社交冲突。但成年人无法说服孩子,孩子因此认为求助成年人没用,这种矛盾如何处理呢?”
“这种情况无法简单归纳,非一朝一夕形成,改变也非一蹴而就。通常这种孩子比较敏感、内心不够自信,或是身边环境突发重大改变让他产生落差和被针对/忽视的错觉——比如父母离婚、家中出现新生儿、转学升学等。”专家回答,“这个涉及孩子情商逆商的课题,幼年时期情感需求、青少年时期性格人格培养等,以后有机会再做展开。”
当孩子疑似遭遇欺凌,最大的幸事,莫过于“虚惊一场”。为防范于未然,请教孩子“三不”原则。
多位受访人员强调:“小恶霸,从幼儿时期就能发现苗头——孩子在家是否飞扬跋扈、不尊重老人,在外是否敬畏成人、遵守社会规则?学龄前是孩子规矩及行为习惯养成的关键期,勿因‘孩子还小’而放任自流。”
但很多时候,一些学生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已构成欺凌。在统计数据中,非身体接触的欺凌占比达60%以上,这些欺凌形式尤其是言语欺凌,对于很多人特别是孩子来说,不容易辨别——认为“开玩笑而已”。每年寒暑假和开学前,有关部门都会对网吧、校门口文具店等逐一排查。不良商贩向学生兜售的三俗物品,影响极为恶劣,例如鼓励欺负同学的“黑社会证”、鼓励性骚扰女同学的“调戏妇女证”等,都是典型的例子。未成年人很容易模仿这些低俗证件中的出格行为来彰显与众不同,也容易跟风起哄、推波助澜。
因此,在学生中形成团结友爱、反对欺凌的风气,对预防校园欺凌至关重要。当大部分学生都认为欺凌是错误的,愿意合力制止并谴责时,校园欺凌这个顽疾才会根除。
“未成年人的同情心、同理心发育不完全,不容易像成年人那样共情和理解一些东西。单纯给他们讲道理,效果很差。”青少年教育专家说,“所以,小学生‘反对校园欺凌’舞蹈值得学习和称赞。它将所谓的‘孩子的小打小闹’搬到台前,让大家清楚地看到校园欺凌的存在形式与危害性。再如,幼儿时期情商逆商培养绘本,学校里‘国旗下演讲’、家长沙龙、舞台剧等形式,都是很好的普法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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