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西安娃,似乎都有一段暖暖的城墙情结。现今西安娃的城墙情节淡了,淡得多了。也许,城墙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区隔城里城外的一道墙罢了。也难怪,城墙还是那座城墙,西安却在变,西安娃也在变。
在我的体会中,谁要是说他是西安人,却对城墙没什么感觉,那他八成可能不是地道的西安娃,起码不是曾住在西安古城墙下的西安娃。宽厚高大,工整方直的古城墙就是西安人的影子,在它的脚下生活久了,多少都会萌生出城墙的性格。
我从小就生活在西安西门里一条叫白鹭湾的巷子,巷子南头朝西拐,几十步远就到了西城墙根。在我的印象中,西安城墙应该是一个鲜活又悠久,具象又抽象的大概念,我总感到,在它威严的体态下却有些抑郁。说实在的,尽管如今的西安城墙早已修缮得内外整洁,装扮得像个急火火要去相亲的大龄青年,招风惹眼的。又像发迹后的旧友,熟悉又陌生。我打心眼里还是觉得,五十年代的西安城墙更加温馨亲切一些。那时的城墙也许陈旧,有几段甚至几近残破,却更显苍劲拙朴,又像是童年时的玩伴,平凡而亲切。更像一位身着青布长衫,须发皆白的老者安详和蔼,我若有心里话,也更愿意向他诉说。
曾经的西安城墙 图/@网络
我记忆中的西安城墙,不只是有棱有角冰冷的砖墙和威严的城门楼子,它更像是有生命的,能给人以呵护的,让人感到可亲近可依靠信赖的沉默的朋友。
1955年我上小学,那时尽管贪玩,但学习却从不让妈妈操心,小学六年在夏家十字小学,初中三年在西安27中学都是三好学生,连续九年担任班长。那时放了学,作业极少。除了在院子里,在白鹭湾街道上与小伙伴们玩耍以外,经常出没的地方,就是攀城墙;在城墙上放风筝,练练花拳绣腿;钻进城墙的防空洞里捉迷藏;在城墙外的树林里捉蟋蟀,逮蜻蜓,粘知了,扑蝴蝶,掏黄鼠,挖荠菜,掘地软;在护城河里游泳,套青蛙。用西安话说,就是“匪咋咧”,“疯的没领咧,披着被子上天。”
最让我感到新奇刺激,也最让我母亲操心不已的,要算我也曾尝试过在城墙上“贴壁虎”了。其实就是沿着城墙的内立面,砌成有一定斜度的砖缝,手脚并用,一点一点地向上蹭,最多能蹭到两米多。再纵身跳下,充其量属于练练胆儿的那种。一般是有惊无险,乐趣全在哈哈一笑和争胜逞强之间,就算摔个屁墩儿,也谁不笑话谁。
城墙下的西安娃 图/@赵利文
在我的记忆中,从1950年代到1976年前,西安娃攀城墙最常见和最快捷的方式,要数“攀水槽”了。那时,西安的旧城墙内侧每隔六十米,就有一道砖石结构的流水槽直通上下。它能确保城墙顶面(叫海墁)的雨水,顺畅地流散到城墙下面,防止墙体被雨水浸泡。沿着凹型水槽的内侧,有人工凿出的脚窝,手脚并用,攀爬起来比较轻松。快到墙顶那段女墙的时候,是最险要的一段,因为女墙虽然很矮,却是垂直的。所幸的是,那里总有几处合适的脚窝可以借力。
对于生活在城墙身边的西安娃来说,城墙是他们放飞心灵的地方。五十年代中叶,西安的所谓高层建筑中,能超过钟鼓楼的寥寥可数,想登高望远,上城墙就是最佳境。再说,那时的城墙随便上,不用掏一分钱。当然大多数人若要想上城墙,还是规规矩矩从登城的“马道”,顺着阶梯形坡道上去。
春和景明,站在城墙上,蓝天白云下的终南山清晰可见,仔细辨认的话,有时连山上的盘山路都能望见,可见当年西安的天空有多么清澈。西门城楼上成群上百只野鸽子,在城墙内外自由翻飞翱翔。盛夏之夜,城墙附近的孩子们会结伙一道,各自卷着一张竹席,或者一张草垫子,铺在城墙顶上数星星。
深秋时分,我多少次坐在城墙的垛口上,目送着一拨一拨的大雁,排成人字形或一字形向南迁飞。它们都是从北面的渭河滩那边飞过来的。隆冬腊月,站在城墙上看雪,城里城外,满目皆白,不由人就想吼上两嗓子,也好把翻肠倒肚的话,一股脑腾个干干净净。如今的西安娃,若也想在城墙上体会一下我曾经最平常的体会,恐怕先要摸摸口袋里的钱够不够。
一直到1966年前,我上高中二年级,那时校内校外已经全乱套了。于是,有空就上城墙练习小提琴,拉好拉坏,自我欣赏。要么就对着城墙外的树林,学着京戏里的铜锤花脸叫板:呜—呼—哈—哈--哈!那会儿根本没有如今的车流堵路闹心,所以还隐约能听见自己的回声。或者在城墙的一个个垛口上跨越奔跑,与其说是在练胆量,倒不如说是在纾解内心的苦闷与困惑。
我相信,城墙在每个西安娃心里,都是沉甸甸热乎乎的。无论遇见高兴的事或烦心的事,都想与它絮叨絮叨,好像就觉得它能听懂。结识了心仪的好友,就想到先一同逛趟城墙,好把彼此的脚印和话语,都留在这厚实的城墙上备个案,做个见证。其实好朋友之间,只消在城墙的垛口上手搭凉棚,向极目之处一眺望,有多少流逝的温馨故事就会浮现在脑海,又有多少愁闷的心境也会豁然开朗。
岁月流逝,斗转星移,西安在变,变得越来越漂亮。我这西安娃也在变,变得也来越老。可再老也老不过西安城墙,六百多年过去了,西安城墙还神采奕奕地屹立在这里,它会一直守望着,倾听着,呵护着它身边一辈一辈的西安娃的。
本文经王继先生同意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