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姚四中“义冢”项目至今已历时8年,完成4次树葬,安葬了113位无名逝者。任课老师钱剑波告诉凤凰网教育,他所做的,就是让学生们体验一下死亡。这种体验不是通过言语来表达,而是让他们亲身去感受。
徐建凤 | 撰文,梁超 | 编辑
“戴着白色手套,把菊花花瓣撒入墓穴,再将一包包骨灰轻轻地放进去,再次撒入菊花花瓣。”这一幕发生在2022年清明节前的星期六,地点是浙江省余姚市胜归山公墓。做这件事的,是一群十几岁的学生。
这群学生来自余姚市第四中学,有高中生,还有初中生。他们在进行“树葬”。树葬的对象是“无主骨灰”。“无主骨灰”就是无人认领的骨灰。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无名尸体火化后自然就成了无主骨灰。第二种是家属经济不宽裕,不愿来领取。
这样树葬仪式已经举办四次,是余姚四中的“义冢”项目的一部分。“义冢”项目始于2014年,七届学生参与接力,安葬了113位无名逝者。
“这个课特别生动,形象感强。”负责该项目的余姚四中综合实践课任课老师钱剑波告诉凤凰网教育,在众多实践课程里,这个案例的教学效果是最好的。
在余姚四中,有十多个学生实践活动,死亡教育只是其中一个。“课时很紧,不可能开一堂专门的生命教育课。我所做的,就是让他们体验一下死亡。这种体验不是通过言语来表达,而是让他们亲身去感受。”
安葬完成后为逝者覆土
想尽自己之力,让他们落土为安
钱剑波每年都会整理出实践项目,让高一新生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活动。污水治理、文物修复、农村厕所改建、城市危旧房改造、校园霸凌……钱剑波整理的项目门类很多。
但2014年却与往年有所不同。严梦妮、孙钶等六名高一新生发现,墓地价格过高,“死不起”现象普遍,想探索节俭治丧的方法,就申报了“新型墓葬方式”的课题。
调研过程中,学生又发现“无主骨灰”积压严重,而江南人注重“入土为安”,他们就想找一个能安葬“无主骨灰”的方法。钱剑波也觉得学生这样做没错,就指导学生们去殡仪馆采访。
在殡仪馆、骨灰堂实地探访时,孩子们真正用眼睛看到了,用手触碰到了,曾经藏在文字里的“无主骨灰”。
“那些家长就真的不要他们的小孩子了?”在清理骨灰堂时,孙钶发现了夭折时仅2岁的婴儿骨灰无人认领,她很吃惊。工作人员回复她,“他们都是外地的”。孙钶沉默了,她很怜悯这个人群。
在余姚,无人认领的骨灰大多是外地人。
学生帮忙清理骨灰堂
骨灰堂的环境并不好。“柜子老旧了,很多没有骨灰盒,就一个红布包。堆放在地上的红布包大概有一两百个,有的甚至没有扎紧。楼梯间里存放着二十年以上的骨灰,布都脆了,没法拎。“严梦妮在2015年提交的小组报告里,是这样写的。
“了解到殡仪馆无人认领骨灰的情况后,就想着能不能尽我们的力量,让那些长期无人认领的骨灰落土为安。”孙钶说。
2015年清明节前夕,已经升入高二的严梦妮和同学们,向余姚市民政局递交信访件《关于建设余姚义冢的建议》,希望民政局能采纳树葬的方式,安葬这些无主骨灰。
当时余姚市殡葬由民政局副局长朱建梁分管,他很钦佩学生们的人文关怀精神,亲自去余姚四中做信访回复解释。鼓励学生们从看得见的活动入手,比如倡导文明祭扫,改变殡葬观念等,“政策性的事情太复杂了,比较难把握。”
这一年,余姚四中的学生在清明节作了文明祭扫倡议,在墓园发放倡议书。倡议书印刷得到民政局资助。
学生发放文明祭扫倡议书家长反对,老辈人觉得晦气
余姚四中师生向民政局提出安葬无主骨灰后,为推进项目进展,民政局一直在不断和各方磨合。这一磨合,就是两年。
“义冢”项目难以推进的主要原因是无主骨灰处理缺乏相关政策依据。朱建梁曾经亲自处理过一宗已经定为无主骨灰,却又有家属来认领的情况。“有人来殡仪馆寄存了骨灰,过了三四十年,家属突然想起来了,又来拿骨灰了。”朱建梁当时也很为难。
而且骨灰也不能随便安葬。树葬选墓是一大难题,不能选私有资本建设的墓园,只能在公墓中选。
直到浙江省节地生态安葬政策给予政策依据,公墓也能安排,“义冢”项目才得以施行。
“和上面的政策、现有的资源,都是慢慢结合。既要找公墓,又要建生态安葬点,又要建树葬安葬点,还要上会筹划资金。”用朱建梁自己的话来说,着实“动了一番脑筋”。
直到2018年,“义冢”项目最终落定。项目定在余姚市第一公墓——胜归山公墓,由余姚殡葬管理处管理。这一次,民政局主动找到余姚四中,邀请一直为“义冢”项目不断奔走的学生们,一起举行无主骨灰生态公益葬。
在参加了第一届“义冢”项目的洪凯昕看来,是学姐、学长们一次次的写信,跟民政局商谈交涉,才有了2018年的突破。
“第一次报名就有五六十个。”当钱剑波告诉学生们有撒骨灰环节时,同学的报名也很踊跃。
就在钱剑波思量如何筛选参与的二十名学生时,孩子们却一个接一个说“不去了”。问起原因,各式各样的,有说身体有问题的,有说作业做不过来。但钱剑波知道,是这些孩子的家长在阻拦。
家长们反对的是孩子们要去撒骨灰这件事。
“家长也不是怕骨灰,而是觉得晦气,担心影响考试。”钱剑波理解家长的心态,尤其是爷爷奶奶辈的老人。他们把孩子的成绩看得比一切都重,同时又心存迷信,担心碰了骨灰,沾染晦气,会影响考试成绩,尤其是这些孩子还要参加高考。
这也得到了洪凯昕妈妈的佐证。洪凯昕参加“义冢”项目时,他感受到父母的态度是“不反对但也不支持”。不过,洪凯昕妈妈告诉凤凰网教育,最初她内心是反对的。“一开始,我们也不是很了解这个项目。对于我们农村人来说,这是不干净的东西。后来孩子要参加,也就随他了。只要他喜欢就好。”
虽然有很多同学自己打了退堂鼓,但钱剑波觉得,这并不可惜。他觉得,既然学生心思摇摆,也说明他并不适合参加“义冢”项目。对于报名参加的同学,钱剑波也会依据报名学生的心理敏感度和承受力,来进行严判,适合参加才会得到允许。
将拌好菊花花瓣的骨灰撒入花坛把它撒进土里那一刻,没有了隔阂
2018年,洪凯昕读高一,他连续参加了两届“树葬”。
因为家离殡仪馆比较近,只有两三公里,洪凯昕从小就听父母和祖父母讲过一些殡仪馆的情况。但是他依旧不知道,还有一些人死后骨灰无人认领。“我觉得心疼他们,也可怜他们,感觉很悲惨。死后十几年,都放在这么冰冷的地方,没人认领。”
参与“义冢”项目之前,洪凯昕“还是有一点小害怕的,没见过骨灰,有点小担心”。但是他的学长们会带着他们慢慢地去接触。“一次、两次,慢慢地好像开始接受它,也不是感到很害怕。”
洪凯昕也像学长带领他那样,指导他的学弟学妹们。“钱老师在讲领导力课的时候,提到过殡葬仪式每年举办一次,就有学弟学妹来咨询我。”他们大多会问洪凯昕活动举办的流程、人数限制之类问题。“他们都争着想要撒骨灰,怕到时候选不上。可能看到过我们撒骨灰,心里也不觉得怕了。”
自2018年起,每年清明节前的星期六,就是余姚四中的学生们进行无主骨灰公益葬的日子。
参加之前,有学生问钱剑波,第二天穿着需要注意哪些事项。“他们想穿西装打领带。我说,开玩笑,全部统一深色校服。”钱剑波觉得万一有人没有西装怎么办,校服可以统一,还能代表学校,深色又显庄重。
学生们从学校出发,分成两批,一批由殡仪馆派车到殡仪馆运送骨灰,另一批直接到胜归山第一公墓。
洪凯昕第一次参加树葬,去的是殡仪馆,路上同学们还会讨论一下怕骨灰之类的问题。他第二次参加树葬,是他的队友带着学弟学妹们去的殡仪馆。队友告诉他,“他们都不害怕的”。
到达殡仪馆后,由殡仪师挑选骨灰包,放进不锈钢桶里,盖上红布,搬上灵车。骨灰一共40包左右。谈及当时的心情,洪凯昕觉得很难描述,“看到了一些画面,就是觉得心情比较沉重。”
在去墓园的路上,洪凯昕和同学们都没有交流。放骨灰的不锈钢桶,放在了车中间装尸体的不锈钢箱子上。”洪凯昕和同学们感觉到骨灰桶和车接触的地方有些滑,都非常注意,防止骨灰桶滑落。
学生将骨灰搬上灵车前往墓园
到达墓园后,将花篮排放好,所有人列队绕墓一圈。仪式开始,由余姚市民政局副局长致悼词。之后由学生把部分骨灰撒在杜鹃花下。
“杜鹃啼血,代表着悲切、怀念。”钱剑波告诉凤凰网教育,第一次树葬,骨灰洒在杜鹃花下,仪式完成后,再挖坑把其它骨灰埋下去;第二次树葬,学生将骨灰和菊花瓣一起拌好,再撒入坑内;第三次树葬是将整包骨灰放入坑内后撒花瓣;第四次树葬先用菊花铺底,再撒骨灰,最后盖土。入葬过程的变化是为了“化繁为简”。
“当我手捧着骨灰,把它撒进土里的那一刻,害怕消失了。”洪凯昕觉得,他们在这一刻有了归宿,能够安安心心地从这个世界离开,“这个时候,我感觉跟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了,也就不害怕了。”
最后,所有人献花、鞠躬,绕墓一周并默哀一分钟,仪式完成。
学生们正在前往殡仪馆体会死亡要去殡仪馆
从2019年开始,余姚四中不仅高中生参与无主骨灰公益生态葬,初二学生也参与了进来。
江跃燕是余姚四中的老师,她的儿子徐梓鸣在2021年,读初二的时候,参加了“义冢”项目。“我从孩子初一入校,每年都想让他参与。”江跃燕说,“但是钱老师对生命教育的要求比较严格,不是所有孩子在思想上都能够达到高度,他要进行挑选。”所以徐梓鸣在初二时才得以参与。
参加之前,徐梓鸣曾问妈妈,“我会碰到它们的身体吗?”江跃燕告诉他有可能会碰到。他告诉妈妈有点儿害怕。他觉得自己要去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虽然老师已经讲过相关内容,但他依旧觉得很陌生。
但是他参与过之后,当天傍晚回到家就坐在书桌前写心得。“一直在写,我也没有打断他。”
江跃燕觉得,孩子就在那么几个小时里成长了很多。“从对未知东西的懵懂和恐惧,到懂得了生命的珍贵。”参加完义冢项目后,徐梓鸣再过生日,会和妈妈说,“妈妈,谢谢你生了我”。
没有参与过义冢活动的孙钶,对死亡教育感受并不深,她更多的是怜悯这一群人。在参与过程中,她收获的是领导力。“问卷调查、组织能力、决策能力,这些都得到了提升。”钱剑波同样觉得,义冢项目需要很高的领导力来支撑,“打酱油是不行的”。
2015年,余姚四中的“义冢建设”项目申报了全国中学生领导力展示会,并斩获一等奖。2018年再次参加时,拿到特等奖。
不过这两次参选答辩时,观众席上都有别校学生提出质疑。有人认为,”无主骨灰“是人吗?它已经不是弱势群体了,因为它只是骨灰了,归类到保护弱势群体是不是错了?也有人提出,马克思主义告诉我们人是没有灵魂的,我们是唯物主义者,关怀无主骨灰算是关心社会上人的范围吗?
听了孩子们的质疑,就连钱剑波也会有一瞬间觉得,学生好像理解得偏颇了。洪凯昕当时的对答是:无主骨灰难道不是由一个人变过来的吗?我们关心它不是在关心那个人吗?
“提出这样的质疑,说明我们的高中生,对’人的社会属性和自然属性是统一的’这个理念的认识,真的很模糊。”钱剑波说。
在一届又一届学生们收获成长时,钱剑波做的是项目传承。他已经担任了15年综合实践课任课老师,无主骨灰公益葬项目从在学校立项,到今年已经第八年,占据了他一半还多的时间。
“义冢”项目按照进度,分为三个阶段,课程名称也从《实施“领导力开发”》,发展到《实施“改进公共政策”项目实践》,目前是《实施“公共参与”项目实践》,从名称也可窥见学生在项目里的参与度不断加深。
在钱剑波看来,虽然不能单独开设生命教育课,但是关于生命的教育不可缺失。而生命教育通过实践来感受效果才最好。
“你要体会死亡,就要到殡仪馆、骨灰堂去。要去撒过骨灰,体会过才能说。”钱剑波觉得死亡不是通过言语来教导的,“空对空的怎么教育?”至今他还记得,第一次进殡仪馆,他和学生们一样,心里会难受。
(注: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iFeng教育”(ID:edu__iFeng),作者徐建凤,编辑梁超。文章为作者独立观点,不代表芥末堆立场,转载请联系原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