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个四月,一场突然的演唱会闯进了一个封控中的上海小区。堆放杂物的阳台上,站着心血来潮的歌手和压抑已久的观众,歌声飘荡,夜色中大家看不清彼此的脸,用手电的光束互相确认,向同样探出头的陌生邻居问好。各自的烦恼连同这个春天共同的忍耐,至少在片刻的时间里被放下了。疫情之前,小区曾在公共空间免费放露天电影,提供爆米花,但各人仍旧是一座孤岛,很少交流,看完四散回家。这次似乎不太一样了。
文|罗晓兰
编辑|陶若谷
三号楼「1504」有人在煮螺蛳粉当夜宵。孙静闻到酸臭味关上卧室门,和室友说,下次不放调料包时再尝。合租屋里作息紊乱,已经搞不清这是今天的第几顿饭。小区连续封控的第10天,孙静焦虑得在家来回踱步,准备10点多就睡觉。
屋里的五个人都是沪漂,各有各的烦恼。做服装销售的工资大幅缩水,年初刚辞职的靠存款度日,32岁的孙静年龄最大,在上海漂了14年,年初刚和人合伙开了家小公司,房租和人力成本压着,每月至少支出一万多。晚上失眠,她一直忍着白天不睡觉,胃口不好,有时一小碗米饭都吃不完。为了缓解心情,她沉浸于拍短视频和做饭,有天给物业20个人做了一天的饭,八菜一汤。心情不好时,她不再串门聊天,早早回屋。
4月10日晚,晴朗的夜空没有云,各家阳台的灯大多暗着,楼下几乎没有行人,安静得能听见鸟叫。在「1504」,大家刷着手机,刚吃完一顿又在讨论,“明天吃什么?”
19时40分左右,孙静去上洗手间,路过朝南的主卧,突然听见一阵歌声,男低音,声音时大时小。她穿过主卧走进阳台,手电的光束在窗外乱舞,最后落在斜对面五号楼13层一个阳台上。
演唱会刚开始时,歌手在第一栋楼13层左边的阳台上。图片由孙静室友拍摄。
明暗不同的光圈在唱歌的人身上轻轻晃动,若拉近镜头,可以看到他没有化妆,穿着灰色家居服,久未修剪的头发有些蓬松。那是王乐天在自家的北阳台上,那里只有两三平米,堆着热水器、洗衣机、孩子玩具和杂物。他专门挑了这里,而没去更宽敞的南阳台,因为北边面向的楼栋少。
“即使被骂,也尽量让少一点的人发现。”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演唱,王乐天心里没底。母亲提醒他,小区这么安静,贸然唱歌别人会不会嫌吵?为了避免尴尬,他没开阳台灯,先拿出蓝牙麦克风,用手机播放了一首国歌。他想好了,如果有人说闭嘴,他马上关掉手机,回屋躲进被窝里。
小区在闵行区,不大,17栋楼分列成四排,为了吉利,没有4号和14号。早些时候的下午,业主群里有人试探性地问,“别的小区办了阳台音乐会,我们小区要不要也弄一个?” 在不断弹出的团购消息里,只有两三个人回应,王乐天也说了句,“好啊”。
太久没有新鲜事可以刺激到他了。这一天,距离王乐天知道自己的演出全部取消,正好过去一个月。作为音乐剧演员,他之前每年有100多场剧要演,基本没有节假日,突然闲下来让他感到不适。封在家里的日子,他每天和朋友们群聊,一聊3个小时,东拉西扯,最后大家都在说话,谁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有时太无聊,会玩起“找头像”的游戏——嫌人少不热闹,他们拉各自的朋友进群,一堆头像突然涌现在屏幕里,一时辨认不出自己的头像是哪个,就去找。
更压抑的是一睁眼就听到令人难受的消息。王乐天一个朋友住在疫情严重的闵行区梅陇镇,小区里阳性病例每天增长十几个,朋友刚当上父亲一个月,每晚起夜照顾孩子,妻子还在坐月子,岳父母年纪大了,全家都得靠他。看到新生儿与父母分开隔离的新闻,朋友恐慌,王乐天也跟着难受。朋友还收到过配送过来的发霉猪肉,发来几张照片,王乐天气得骂了粗话。
后来,得知王乐天在阳台上开了“演唱会”,这位朋友十分羡慕。开唱前王乐天其实很紧张,“手不停地抖。”发现并没有人骂他,又接连唱了两首。
音乐声一起,近四分之一的邻居走到了阳台上。同在一排的5号楼里,19岁的徐赵萌原本正在学习,听见外面有人喊“打开手机的手电筒”,随后是一片嘈杂声。书房连着北阳台,她马上跑出去,看到对面3号楼的高楼层,几乎每家都亮着灯,歌声模模糊糊的,不知道在唱什么,也不知从哪里传出。
女孩折回客厅翻出手电筒,好奇地四处搜寻演唱者。她将头伸到窗外,看到周围两三户邻居也探出了头,黑暗里有人侧着头在说话,但听不清声音。
阳台上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一家五口都出来了,摇着手机、手电筒甚至荧光棒,高喊“安可安可(要求返场)” ,也有人发泄情绪般“啊啊啊”大叫。徐赵萌感觉自己被掌声和欢呼声淹没,“那一刻真的被震撼到了”。她是大一学生,最近在复习期中考试。3月中旬以来,学校封校,她一直在家隔离,玩倦了各种小游戏后,无聊得只能学习。
走上阳台的邻居。徐赵萌拍摄的视频截图。
对面住「1504」的几个年轻人也在跟着合唱,虽然跑调但姿势认真,半闭眼睛,微皱眉头,不过没唱几句后面就不会了,孙静还掏出手机查歌词。他们拉开玻璃窗,趴在窗沿录视频。楼上的阳台灯亮了,一股青烟飘出来,大家抬起头打招呼——“晚上好”,没等对方回应又说:“在抽烟呀,怎么还有烟没抽完啊?”他们和这位邻居并不认识,也没看到对方的脸,但孙静还是喊他,“快来加入我们呀。”
另一个歌声从三号楼的低楼层飘出。一个男生用小音箱伴奏,纯人声清唱了几首流行歌。他是上海音乐学院的研究生,本来在楼道里跳绳,听见王乐天的歌声,判断出对方是专业人士,马上回应了几曲,想让演唱者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此时已是晚上近八点,中场休息的王乐天拿出手机开始直播。视频里,对面三栋楼的阳台灯几乎全打开了,歌声犹如一个精灵,钻进沉封已久的积木盒,在被点亮的格子里,有人一只腿搭在阳台沿边,胳膊撑着栅栏,看起来很是放松。小孩子稚嫩的声音也传出来,“奥利给” “再来一首”,王乐天对着镜头说,“我们小区炸了”。
王乐天在阳台上唱歌。王乐天直播视频回放截图。
重新拿起麦克风,他唱了自己喜欢的《海阔天空》。粤语不太标准,但他唱得投入,手仍然在抖,只不过由紧张转为了亢奋。隔离后他快要憋疯了,之前每年都要休假骑上摩托旅行一次,曾独自从上海骑到重庆,“撞风”和在山地上压弯的感觉令他着迷。为了体验重回大自然的感觉,他在阳台上架起炉子,用球形碳烧水,但一个小时过去了,碳没引着,只升起灰烟。
一曲结束,邻居们开始在各自的阳台上点歌,有人喊《红日》,王乐天答得认真,“《鸿运》是啥?不会啊。”最后,他挑了首《明天会更好》。歌声将徐赵萌带回了高中校园,这个19岁的女孩上大学后陷入了迷茫,觉得自己就读的二本院校太普通,专业也不好,经常“深夜emo”,担心以后没有公司聘用自己。而周围人学习好、长得好、人缘好,她想到自己平平无奇,还是讨好型人格,就讨厌自己。
她上学期拿了二等奖学金,但同学们都很卷,只是一门课的考试成绩不如意,她就仿佛“掉在泥潭里”。学校没有保研资格,老师说绩点关乎以后的考研和找工作。最近又在考试,她担心在家复习效果差,考得不好。
而此时,享用着阳台演唱会的“山顶票”,徐赵萌突然兴奋了, “live好绝,超嗨!”她喜欢TFBoys的王源,王乐天唱的都不在她的歌单里,而且由于视线盲区,她始终没找到歌手在哪里,但仍感到被治愈。为了记录下来,她全程没有说话,将这场临时的演唱会剪成3分半的视频发在微博上。第二天,这个有点自卑的女孩发现自己火了,视频点赞数过千,还有不少善意的留言。
当王乐天唱到最后一首,直播间的弹幕里涌出哭泣的表情包,很多人说感受到了疫情下人性的温情。有人在评论区复制歌词“我不能看见黑暗欺压星光”,说自己正在重庆的酒店里隔离,听哭了。
这个晚上,上海浦东的另一个小区也办了线上音乐会,崔杨的儿子弹了《菊次郎的夏天》。崔杨家里的好几个长辈住在附近一个回迁房小区,老人不会团购菜,一度吃酱油拌面和酱菜拌饭。60岁的叔叔断了糖尿病和高血压的药,奶奶卧病在床,房间里充满排泄物的味道,没多久,几位老人都确诊为阳性。崔杨急得帮他们联系居委会,凌晨还在网上填各种求助申报,希望能够居家隔离。
儿子弹钢琴时头一顿一顿的,琴声欢畅,崔杨的心情难得地没有被各种坏消息影响。几天后他的核酸结果出来了也是阳性,一家三口都被送去集中隔离。
比起疫情严重的区域,王乐天所在的小区是幸运的。楼龄不超过20年,居民大约1500人,老年人不到一半,相对易于管理。一位统计过物资信息的居民说,疫情后,小区搭建了由物业、团长、楼组长和志愿者联盟组成的自救组织,对于独居老人或医生家庭等特殊户,楼长和志愿者帮忙抢菜,额外照顾。封控后24天里,居民全员阴性。
徐赵萌是小区近150个志愿者中的一个,在核酸现场维持秩序。她观察到,起初大家比较恐慌,会因为插队拌嘴,有阿姨对着支援医生喷消毒水,自戴护目镜。后来渐渐习惯了,好些人穿着睡衣,用毛巾包着刚洗过的头发就来了。
徐赵萌的志愿者工作照。徐赵萌供图。
疫情后,他们第一次认识了彼此。以前在楼道里遇见同层的邻居,“笑一下就算了不起了”,另一位志愿者说。后来,她在群里不经意说想吃面包,十几袋面包很快就挂在了她家的门把上。
「1504」的孙静搬来4年多,除了不断变换的室友,楼里谁都不认识。刚封控时,楼上有对务工的河南夫妻在群里求助,说他们屋不能做饭,问什么地方能买到馒头。夫妻俩五六十岁了,住在带隔断的群租房里,没有厨房,吃了几天的馒头蘸酱,胃不舒服。孙静和室友给他们做了两顿饭,让志愿者送上去,又帮忙蒸了馒头。后来,河南阿姨送回来一罐自制的辣椒油,得知他们没纸巾用又送来半提纸,作为感谢。
而33岁的王乐天是安徽人,在上海求学、工作,住进小区十多年,只和3户人家有过来往。疫情后,楼上的台湾邻居回不来,拜托他帮忙给3只猫喂食,换猫砂,维修无线。小区里几乎没人知道他是音乐剧演员,直到演唱会结束,有居民翻出了他的直播微博,才在朋友圈公布了这位邻居的身份。
4月10号那天,孙静在阳台听着歌声、口哨声和欢呼声,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这个城市好像有一丝丝亲情的存在”。
整体封控前,小区就断断续续封过半个月。有次孙静刚好在外面,在几天后的早晨回家,被保安拦下要核酸阴性证明,此前没人通知她这件事。沿街的商铺大多关了,路上车流稀疏。孙静走路到医院做了核酸,回来已是中午。
核酸结果还未出,她一天滴水未进,就点了份米粉外卖。风很大,她端着到附近的咖啡馆,坐在室外的椅子上刚吃了一口,店里的阿姨出来赶她走。孙静请求:“你让我吃两口行不行?我就再吃两口,一天没吃饭了。”对方直接拒绝,说特殊时期,不能在店门口吃东西。
她常在这家店办公,看书,和朋友相聚。她也渐渐喜欢上这个小区,虽然房子是租的,只有十平米左右,窗户还对着马路,但她养了很多绿植,用自己画的油画装点房间。她准备攒钱在这里买套房子。
端着外卖走在路上,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孙静觉得自己对上海的感情被伤害了,有家不能回,“为了一口吃的,被别人像赶叫花子一样赶走”。她喜欢上海,老家有太多人情世故了,对她而言,这座大都市的冷漠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自由。在咖啡馆门口被拒绝的时候,孙静说自己的自尊心受到打击,无法容忍蹲在路边吃饭,她再没吃一口,直接把外卖扔了。
她留着齐耳短发,妆容素雅,在室友眼里是很会照顾人,“像妈妈一样”的姐姐。18岁那年,孙静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从老家山东临沂来到上海打工。现在,她在老家买了房,每月除了店租和房租,还有几千块的房贷。底下还有弟弟妹妹,她无法向父母求助,“一路走来只能靠自己”。
阳台音乐会后,住户发现原来演唱者都是专业的,决定再搞个大的——开线下演唱会。小区的“头头”在报名的一堆人里筛选出五六个歌手,建群开会讨论,制作海报,在各楼栋群发了预告。
又是晚上19时许,王乐天出现在一二排楼中间的小广场上。4月16日,小区从封控区下调为防范区。隔离了半个月,大家几乎都跑下楼透气,白玉兰、樱花、梨花都开败了,人们围着仅存的几棵粉色海棠合影。王乐天也下楼溜达,“乐天老师”“王老师”,他第一次遇见这么热情的招呼。
演唱时,站在楼宇间,王乐天看到全小区的人几乎都站在了阳台上,他与观众互动,“让我听见你们的声音”。因为防疫规定,户外只留了十几个工作人员,徐赵萌又是志愿者,用手机和相机同时录视频、拍照。现场氛围比第一次更好,有的楼栋几乎每层阳台都站满了人,父亲抱着孩子轻轻地晃,徐赵萌光顾着开心,没记住一首歌的名字。
这次王乐天唱的大多是音乐剧,但观众热情很高,他们其实不在乎唱的是什么。队伍在小区各处巡回演唱,音响是以前阿姨们跳广场舞用的,歌手用小推车推着,边走边唱,王乐天回忆起来笑了几次,“土嗨土嗨的,可带劲”。
王乐天在小区的线下演唱会现场。一位志愿者供图。
久违地,他有了在剧场的感觉。虽然在微博里自称“小演员”,粉丝量只有几千,但他一直有自己的支持者。有粉丝买过他同一部剧不同场次的30多张票,像扇子一样摆开,让他签骑缝章。疫情后音乐剧停演,他无所适从,直到这两次特别的演唱会,他感觉重新回到了舞台。第二次,微博直播的观看量有70万,是第一次的7倍。
孙静仍旧站在阳台上远远看着。打开直播,邻居们在里面又蹦又跳,她也被这种欢乐感染。在这个小广场,小区曾免费放露天电影,提供爆米花,但孙静从未和邻居交流过,各人仍旧是一座孤岛,看完就四散回家。但这次似乎不太一样了。
没过几天,小区又降至封控区,所有人回到了楼里。4月24日,小区有人外出看病后确诊了阳性。孙静不再每日看“上海发布”,也不做饭了,下楼无望,她开始跟着最近大火的健身博主刘畊宏跳操。这几天,上海又开始下雨。孙静早早关上房门睡觉,她对未来的期待再次降低,不再奢望回公司上班,赚钱还房贷、供房租,而是“上海全部解封”。
(文中孙静、崔杨为化名。何香奕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