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千万级人口的城市中心驱车45分钟, 能找到秘境吗? 很多人可能会当作一个无伤大雅的噱头一笑了之, 心底里是不信的。
然而, 在写四明山东麓的龙观乡时, 张海华多次使用“秘境”这个词, 奇怪的是, 看他次次探访那些朴素的溪流、古道和峡谷, “秘境”这个被用烂俗的词, 在他笔下, 倒显得水到渠成: 秘境到底秘不秘, 清澈见底的小溪和湿漉漉的山林更有发言权。
浙东的山脉资源其实“很卷”, 和大名鼎鼎的天台山、天姥山、雪窦山相比, 距离城市较近的四明山一直低调朴素。但对于住在城里的自然观察者张海华来说, 这里太适合一有空就跑过去做“自然漫步”了, 或行古道, 或夜探溪流, 或山村观鸟, 十多年的观察积累, 就有了这本从春到冬的山林四季书《龙观自然漫步》。
为什么是龙观呢? 张海华解释说, 因为要对某地进行长期的自然观察,且取得多方面的观察成果,在理想状态下,最好满足两个条件:一、原生态环境优越,具有良好的生物多样性;二、交通便利,前往观察目的地的时间成本不高。而龙观这个"小而美"的山乡,几乎可以说是完美地符合了这两个条件。
“首先,龙观的境内山高谷深,溪水潺潺,很多地方人迹罕至,野生动植物资源极为丰富。若论宁波郊外的林壑之美,龙观可谓罕有其匹。其次,我家在宁波市区,只需45分钟车程,我就可以从城区来到龙观,置身于四明山中,故哪怕只有小半天空闲,亦可到山中一游。毋庸讳言,若论自然景观与生态资源,天台山显然优于龙观(其他不说,光天台山区域的面积就不知比龙观大了多少倍!),但毕竟离我家较远,来回车程至少在3小时左右,很多地方甚至需要4个多小时,这就非常不便于高频率的自然观察。”
杜鹃花的“瀑布”
从数据看, 这里的生物多样性毫不逊色, 龙观北部的五龙潭, 据专业著作至少存在20种本地珍稀植物, 而龙观北部的交坑大峡谷, 据张海华自己的走访, 两个月时间内就拍到了50种蝴蝶。因为可观物种多样, 这本书里还夹了本手册, 巴掌大小, 列出了龙观境内200多种野生动植物, 方便读者山林漫步时候对照。
不过, 张海华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科普写作”者,而倾向于把自己的作品归类为“自然文学”: “ 我的身份首先是一个民间的自然爱好者、一个自然摄影师,我通过自己多年的博物观察,不断积累素材,然后进行写作。我要求自己做到两点:一,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最大可能做到描述的科学性、准确性,也就是‘求严谨’。二,由于我非常注重叙事、注重个人对自然的感受,因此我的文章通常会有较好的故事性(甚至戏剧性),这就是‘求有趣’。‘求严谨’与‘求有趣’并不矛盾,尤其是为了便于普通读者(特别是中小学生)阅读,这两者的结合应该是必须的。”
自然界看似静态, 但正如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也无法两次走入同一座山, 龙观虽然距离张海华住处很近, 但每次天气、季节、运气都不一样, 带回来的“素材”也不一样, 有时只见着形单影只的冬候鸟, 有时却撞见成群的野鸳鸯, 读者也能在阅读的过程中感受探索大自然的身心双重波动: 没有什么固定展陈, 一切都是流动的。张海华自己曾无意在朋友圈里分享过一句话,后来这句话被编辑放在他另一本书《神奇鸟类在哪里》作封底:“我的文字,2/3是靠走出来的,1/3才靠写作。”张海华说, 对自己影响比较大的作家(同时也是博物学家)及其作品,至少有两位, 一位是中国台湾的陈冠学先生,其代表作是《田园之秋》, 另一位是英国的吉尔伯特·怀特,其代表作是《赛尔伯恩博物志》。
龙观雪岙村附近的四明山晨雾。
这两年, 气候变化成为很重要的公众议题, 讨论热烈程度也很高, 在龙观乡多年的自然观察经验下, 也有对于“变化”的体会吗? 张海华说,还真有关于“变化”的例子,虽然它不是源自于气候变化,而是跟人类行为有关。那就是,不仅在龙观,包括其他不少地方,通过多年观察,他都发现,很少有一个地方能长期、稳定地“留住”萤火虫。因为,萤火虫对环境要求比较高,水质的变化、植被的变化、明暗的变化等因素都可能造成某个地方的萤火虫数量骤减,甚至消失。比如某个山村本来萤火虫挺多的,可一旦多装了路灯,那么就可能逼得萤火虫另觅繁殖地。
龙观这个地方走多了, 张海华竟然在拍摄走访过程中“参与”发现了一个全新物种: 道济角蟾( Boulenophrys daoji) 。道济二字是不是有点耳熟? 对, 天台人济公和尚的法号就名道济。说起来, 张海华其实是在执意寻找淡肩角蟾的过程中拍到道济角蟾的, 然而, 当他的照片被中山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王英永教授看过之后, 明确不是淡肩角蟾, 但却是一种全新物种。最终, 专家们采集到标本, 作为新物种发表于国际学术期刊。这个结果让他很兴奋, 也很有成就感: 如果不是自己当年执着地寻找淡肩角蟾,就不会在无意中发现后来被命名为道济角蟾的新种角蟾, 同时, 如果科研机构没有敏锐地注意到他拍的角蟾的特别之处,那么也就不会有接下来的实地采集标本,进行后续科学研究等一系列过程。现在,在中国,随着民间自然爱好者群体的迅速扩大,类似的例子也在不断出现。在他看来, 这是一种可喜的良性互动的现象。民间自然爱好者数量多、热情高,可以把观察的触角深入到各种地方。科研机构专业性强,但毕竟人力、时间等均有限,因此完全可以借助民间的力量把研究推向深入。最终,所得成果也必定会反馈到“公民科学家”那里,起到极大的鼓励作用,从而实现彼此互补、相互促进的良性循环。
正在鸣叫的道济角蟾
不少人行山溯溪看草木, 自顾不暇, 对于周遭环境多半不求具体名字, 只说这朵花、那只鸟, 在自然的环境下, 如何充分调动感官,来接受自然给予的信号? 张海华谈自己的体会, “很多人习惯于依赖视觉来观察,其实,对于无限丰富、多样的大自然来说,光靠‘看’那实在是太不够了。在确保安全、合乎规范的前提下,不妨尽量通过视、听、闻、触乃至品尝(只针对可食野果等特定对象)等方式来感知观察对象。比如说寻找鸟类,很多时候光靠目力是发现不了鸟的,必须得依靠对鸟的鸣叫的判断来确定鸟的方位、种类等信息。夜观蛙类也是如此,不同的蛙具有不同鸣叫声,循声寻找,自然事半功倍。如果你听到了一种以前从未听到过的蛙鸣,说不定就意味着新发现在等着你呢!在观察植物时,不妨摸一摸叶子的质地:是纸质的还是革质的,是光滑的还是毛毛的?凑近闻一闻花朵:有香味吗?是什么样的香味?对于确定可食的野果,更应该尝一尝:未熟时是什么口感?熟透了又是什么口感?”
“比如说,南五味子的果实在未熟时好看却不好吃,等熟透变紫黑色了,就相当甜。我相信,如果一个人能长期全身心地感受自然,那么有时候他/她甚至会具有一种‘第六感’,能敏锐地预判到在某个特定的环境中有可能出现什么的物种或发生什么样的情形。”
南五味子(未熟)
圆翅钩粉蝶
对于野生动物的拍摄, 很多摄影老法师会制造一些情景, 呈现出某种预想中的效果, 最典型的就是用食物吸引。《龙观自然漫步》中的野生动物照片大多是位于野外生境中, 张海华坦言自己难以接受摆拍这类“野生动物摄影”,尤其当有些行为可能伤害到拍摄对象时,那就更加要不得。所以,每次当他看到一张近乎“完美”的照片,心里都不禁打上一个问号:这片子到底是怎么拍出来的?在纯自然状态下拍到这样的画面的概率有多大?
“我一直认为,自然抓拍的、真实体现拍摄对象所处的原生态环境的好照片才是真正的好照片。这样的照片,或许不是那么‘唯美’,但确保是真实的、自然的、不作伪的。这种自然摄影观,目前已经成为全球多数自然摄影师的共识。”
深山溪流边的小燕尾。
晓褐蜻。
疫情对于生活方式的改变, 让很多人把目光投向身边的自然, 或为主动, 或是不自觉。张海华说, “只要对某地、某类物种进行长期的自然观察,时间久了,收获一定很大。”
“龙观地方虽然不大,而且我也已经探索了十几年,但自己对龙观的自然生态的了解还非常肤浅。这里的‘龙观’两字,对于不同的观察者来说,也可以替换为其它地点,比如说各位读者所日常生活的地方。就我本人而言,我今年一直在关注宁波的蜻蜓,于是常去我家附近的日湖公园找蜻蜓,目前已经在那里拍到了20多种蜻蜓以及各种以前所不了解的关于蜻蜓的有趣行为。我相信,积累就是力量。”
( 本文图片均为 张海华 拍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