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木错湖的美丽不是用语言能够描写出来的,大抵描写性的语言多用绚丽的形容词,而纳木错并没有什么可以形容。她不似西子湖那般妩媚,不如瘦西湖那般俏丽, 亦不若泸沽湖那般窈窕。她躲藏在4500米的高原深处,不喜攀附,不慕虚荣,不愿见人。她所具有的只是清奇与淡泊,淡泊如云,清奇似仙,故而又被称为“神 女湖”。
我到纳木错追寻的,正是这种淡泊与清奇。未见此湖,早已钟情;既见此湖,即刻融入。独自静静地坐到湖边,听那细浪拍打着湖滩,软语轻言;又将手伸入清粼粼 的湖水之中,随意摸出一块块小石子,向湖面掷过去,漾出一圈又一圈猗沦(石廷修改为“漪澜”),——这被黑格尔称为七岁儿童的创造。
这算是什么创造呢?我不解。
忽然看见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在湖边,也是这样静静地坐着。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坐了多长时间了?只见他微微仰着脑袋,眼睛望着天空;等我走到他身边时,才慢慢地转过头来。
他,20多岁,青海一家公司的职员,受过高等教育。听说纳木错湖上有龙,他专门请了假,来到这个地方,等待龙的出现。
我 听了这个,便要发笑。龙的真相是什么呢?乃蚓,乃蚁,乃马,乃蚕,乃云,乃鳄,乃虫蛇,乃星星,乃鱼鳖,乃晰蜴,乃海蟒,乃蜗牛,乃一切之一切。前人所谓 “角似鹿,头似驼,眼似鬼,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的“龙”只是一种神话,一种符号的象征。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龙”呢?东汉 之王充已知龙乃虚设,未有实物,而今二千年过去了,竟还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在这湖边煞有介事地、痴痴地等待龙的出现!
心里颇有些小视,便离开湖边,去参观旅游部门为了招徕游客而修复了的一些文化遗迹。遗迹都设置在山洞里,于是一个一个洞子地钻,钻来钻去总算钻完了。同伴 们说肚子饿了,想到要吃东西。有关部门为了我们今天玩得好,不仅解决了交通工具,又精心准备了路粮。精神加物质,美味共专车,大家齐声赞扬接待周到。
吃了饭,又到处转悠,偶尔朝湖边一望,那位青年依然在原地坐着,脑袋还是微微向上,眼睛望着天空。
这回我有些儿惊奇了,又走过去。
“吃饭了嘛?”
“不饿。”他头也不回。
“真有龙吗?”
“你们是不相信的,我信。”他对我的蔑视比我对他的蔑视要深刻得多。
“等几天了?”
“一个星期。”
“请了多久的假。”
“一个月。”
“剩余的二十多天中你能保证看见龙吗?”
“一个月看不见,我就等两个月、三个月。”
“还是等不到呢?”
“一直等下去。”
“可的确是没有龙啊-——”我语重心长,一脸的诚恳,并劝他去吃饭。
他听了我这话,郑重的回过头来,眼光直直地刺向我,反驳道:
“我的几个朋友都说在这里看到了龙,这里的许多人也说看到了龙,你难道怀疑那么多人都给我说了假话吗?我的朋友从来都是真诚的,为什么这一次要骗我呢?另 一些人我不认识,他们又为什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说假话呢?如果你在这里等了五年、十年,没有等到,这时你也只能对我说:‘朋友,我等了十年,没有等到龙。’ 这只能说明或许你等的时间还不够,或许你的心不虔诚,龙不愿意出现在你的面前。而今,不知什么人大概用了公家的钱把你送来观光旅游,还没有呆上半天,就断 定这里没有龙,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被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知道在辩论方面不是他的对手,便悄然离开了。
我们又游玩了一会,登上车子准备回拉萨。汽车缓缓发动的时候,我让司机停一下,下车转个弯又来到湖边,想看看那位青年是否还在那里。
他还在那里,脸微微朝上!
这次我没有去扰动他,只是站在远处望着他。我的同伴问我在呆呆地看什么,我指指小伙子的身影,告诉他们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候龙者”。当他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以后,狠狠地嘲笑了一番,说傻瓜也有傻瓜的歪理;一边拉我上车,别跟着他犯傻。
到了车上,他们每人都拿出新灌的一壶神女湖之水,向我炫耀,劝我也去灌一壶。据说神女湖的水是可以保佑人升官发财的,他们期望得到保佑。
我没有去灌水,叫(石廷修改为“请”)司机开车。
回来以后,纳木错山洞里的文化事象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唯独湖水的清奇与淡泊以及湖边的这位虔诚的“候龙者”总是挥之不去,时时唤起一些莫名的惆怅。我不 知道湖畔的他后来到底怎样了?有没有放弃自己的“候龙”行动?如果放弃了,那么是什么时候离开纳木错回到自己单位上的呢?如果没有放弃,那么有没有被老板 开除呢?他的生计问题又怎样解决呢?他的家人又怎样为他担心呢?
一次遇到几个朋友,我就讲起这个故事。
“他多半饿死在湖边的石头缝里了,投胎变成了一只乌龟,从此可以天天高仰着脖子等他的龙了。”第一个听了以后说。
“你走的第二天,他就回青海的公司上班挣钱去了。”第二个说。
第三个朋友思考了良久,接着极为认真地下了一个大结论:
“他真的等到龙了,可以肯定。纳木错湖那边一定是有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