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去过上海愚园路,你可能会路过103号顾圣婴的旧居。
不仅如此,你可能还会看到香港演员“肥肥”沈殿霞、建筑大师贝聿铭、上海商业银行创办人陈光甫、甚至钱学森先生的住所。
横跨商、艺、学者,愚园路是个自带光芒的地方。
所谓“百年愚园路,半部上海史”,说的就是曾住在这里,对上海乃至中国发展做出过贡献的大人物。
在这里,顾圣婴度过了自己的半生,她不是最出名的,但恐怕是最离奇和令人惋惜的。
“艺术天才”“钢琴圣手”“携母自杀”,这些名词集中起来,成就了一个普通人不敢想,也不愿触碰的离奇人生。
顾圣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01
在五六十年代的钢琴家中,顾圣婴的教育背景有些特殊。
她出身江南名门,其远祖可溯至东吴名相顾雍。
自古吴中多“顾”人,在江浙一带,“顾”姓可是大姓。
顾圣婴1937年出生,父亲顾高地先生乃博学儒雅之人,抗日战争中任国民党国际问题研究所京沪区少将主任。
母亲秦慎仪也出身名门大同大学毕业后,又去东京女子音乐学院深造,如果不是战乱,秦慎仪也会是个出色的音乐人。
顾圣婴就出生于这样一个有艺术品味的大家庭,更巧的是,顾家与培养出“钢琴诗人”的傅雷家是邻居。
小时候,顾圣婴就与比她大3岁的傅聪一起长大。
就像一栋楼里的小孩往往前后脚都学了同一门特长,在傅聪的影响下,邻家小妹顾圣婴也早早接触了音乐,是个天生的乐迷。
顾家与傅家有了两位有音乐天赋的孩子,家长都非常珍惜。
顾圣婴3岁学琴,5岁进中西女中(今市三女中)附小钢琴科。
中西女中是美国人基督教创建的洋学校,被誉为中国女子教育的黄埔军校,像宋美龄三姐妹、作家张爱玲都是该校的毕业生。
在琴科主任印贞蔼辅导下,小顾圣婴技艺大进,第二年,就在上海市钢琴比赛中拿了第一名,被当时上海音乐学院杨嘉仁(李斯特的再传弟子)教授注意到,从此成了杨教授的的得意弟子。
名人的圈子总是环环相扣,顾圣婴虽师从杨嘉仁,但同时跟合唱音乐大师马革顺和米民乐大师沈知白教授学习,在实战的同时学到了丰富的音乐理论。
而顾圣婴的好邻居傅雷先生,则把自己的文学知识一并传授给了她。
有这么多大师的加持,加上自己的勤奋,顾圣婴的钢琴演奏如鱼得水、一发不可收拾。
1953年,16岁的顾圣婴开始登上音乐舞台,这个身体还有些单薄的女孩,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奏肖邦《F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大获成功。
第二年她17岁,考入上海交响乐团,挑起了该团钢琴独奏的重担。
在听者看来,顾圣婴手下的肖邦温婉秀丽,像刮过春天的风一般轻盈、自然、流畅、清新。
就像刘诗昆描述的那样,她的钢琴展示的是“轻功”,秀丽澄明的音色、轻巧快速的触键、宛如珠落玉盘。
这可能与她自幼受到的教育有关,学琴之外,顾圣婴还喜书法、绘画,并广阅中外文学名著,籍此丰富钢琴演奏艺术。
中央音乐学院院长赵枫曾赞叹:像顾圣婴那样能欣赏八大山人诗画的钢琴家凤毛麟角。
就像好的艺术家往往不局限于自己的一方土地,博彩多长,恰恰是成为大家的必经之路。
02
除了天赋,顾圣婴的刻苦也是大家交口称赞的。
在莫斯科中央音乐学院学习时,顾圣婴的老师克拉夫琴科教授说:
“顾在每一堂课上,都以自己的成绩使我感到惊讶。她每天弹奏10到12小时;她一年学会的作品,至少比我们音乐学院最用功的学生,学会的乐曲多一倍。”
顾圣婴有一种分秒必争的精神,所以她利用一切时间来学习,她甚至能做到看谱背谱,不一定要通过弹奏来背一首乐曲。
肖邦说:我每天努力练琴十几个小时,最终世人用天才两个字总结我所有的汗水。
顾圣婴恐怕也是如此,天才背后,是傻子一样的持续付出。
1956年,19岁的顾圣婴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钢琴比赛,获得金奖。
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人在国际音乐比赛中夺得的第一个金奖,四十多位评委一致认为她的演奏堪称奇迹。
后来,她又参加日内瓦第十四届国际音乐大赛。
大赛有36个国家,100多位选手参加,高手云集。最后顾圣婴不负众望,力压群雄,获得女子组金奖,与她并列获得男子组金奖的,就是当今乐坛的钢琴大师波里尼(Pollini)。
无疑,当时顾圣婴已跻身世界最有前途的钢琴新星之列。
获奖后,顾圣婴接受波兰政府之邀,在波兰展开巡回演出。
在华沙,顾圣婴获赠波兰政府珍贵的礼物——肖邦的石膏手模,这是国际钢琴大赛中获得最高奖的选手才能得到的礼物。
顾圣婴的演奏之路似乎越来越顺水,1964年,她在比利时再次获得“伊丽莎白皇太后国际钢琴大赛”大奖。
而当她赴莫斯科参加柴可夫斯基音乐大赛,却铩羽而归。
这让所有人大跌眼镜,顾圣婴怎么了?
03
原来在莫斯科准备比赛时,顾圣婴收到一封家书,她父亲因为受到牵连,被判了二十年徒刑,发青海劳改。
顾圣婴因此情绪极度波动,试想背上这样沉重的包袱,又如何能应付一场重大的国际比赛?
从父亲顾高地1955年被捕,到1958年被冤判的三年,顾圣婴在希望与恐惧中徘徊,直到尘埃落定,得到令人失望的结局。
当时,刘诗昆先生察觉到,顾圣婴有苦难言的心境。
他回忆道:我经常在她的琴声中感受到她的忧郁。我几次问她:“顾圣婴,你是不是感觉很不开心?”
她总是对我忧郁地微微一笑,说:“我有什么开心的呢?”
她爱艺术,但她也爱自己的父亲。
人们常说“愤怒出诗人”,面临无法撼动的社会潮流,顾圣婴不甘做牺牲品,愤怒和悲伤,恐怕同时存在她的心间。
就像肖邦音乐中,同时存在对波兰的乡愁和俄国奴役的反抗一样,那种绝望和悲哀,也许顾圣婴理解的比任何人都透彻。
04
由于父亲被冤判, 当时,对他们的基本政策是“有成分,不唯成分,重在政治表现”。就是说,你若想摆脱“贱民”地位,则必须认同主流意识,并且格外努力表现。
因此她积极靠拢组织,以努力成为一个革命者来洗刷她的原罪而葆有她的艺术。
顾圣婴明白,她安身立命之所是她的钢琴艺术,她没有别的依靠,而靠“钢琴”站好队,无疑是给艺术强行扣上政治的帽子,这对她来说更是一种折磨。
在顾圣婴1964年参加伊丽莎白女王国际钢琴比赛的日记,可以看出艺术与政治的冲突怎样影响着她。
当她知道参赛者的情况后,便断定“美苏选手是强敌”,命令自己
“为了祖国,为了人民…应该记住,弹好琴就是我运用了我的武器,也就是为革命服务,为政治服务”。
在国际比赛上,她甚至认为:全国六亿五千万人民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那是一场国际斗争,她必须赢。
但这些压力,在顾圣婴单薄的身体上,都显得不可承受。
那时候,父亲远在青海,弟弟大学因病退学,照顾家人的重担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她要兼顾学习和工作,还要洗清自己的成分,就在顾圣婴努力参加政治学习时,灾难却来了。
1966年9月,邻居兼她的文学启蒙老师傅雷与太太自杀身亡,顾圣婴心痛如绞,却无能为力。
几个月后,阶级斗争的火焰烧向了顾圣婴。
1967年1月的最后一天,又是一场批斗会,顾圣婴被“造反派”揪到舞台上,他们当着上海交响乐团全体工作人员的面,凶狠地打她耳光,揪她的头发,强迫她跪在毛泽东像前“请罪”。
她被批判为为白专典型、里通外国的叛徒、历史反革命的子女……
一顶顶大帽子飞向顾圣婴,这还没完,造反派们让她回去,准备第二天接受专场批判。
天黑了,顾圣婴在昏暗的路灯下孤独地回到家,瘫倒在沙发上,向母亲和弟弟顾握奇哭诉了白天的遭遇。相依为命的一家三人只能泪眼相望……
那些年,上海音乐学院有十七个教授“非正常死亡”,其中包括她的恩师。
傅雷夫妇及老师们的离开,无疑给了顾圣婴和家人暗示。
1967年2月1日,那个阴冷的凌晨,一辆救护车驶进愚园路749弄区中心医院,抬下来三副脏兮兮的帆布担架,放在急诊室的地上。担架上的两女一男已经气息全无。
天气寒冷,三个死者很快呈现出僵硬的状态。
片刻,医生写好死亡鉴定,三副担架由护工推到太平间,尔后匆匆焚烧,骨灰被扔了。
这三人就是钢琴家顾圣婴和妈妈秦慎仪、弟弟顾握奇,他们用煤气结束了自己鲜活的生命,惨绝人寰的悲剧啊!
据说,他们自杀前给顾圣婴父亲顾高地留下了一封遗书,大意是:希望将来在天堂里全家见面。
遗书被上级没收了,并且没有了踪迹。
后记
10年后,顾圣婴的父亲顾高地先生自青海劳改营释放,他走出火车站就急切地赶往上海愚园路的家。
但他发现自己的家住着好几家陌生人,更残酷的是,妻子秦慎仪、女儿顾圣婴和儿子顾握奇早已离世。
岁月流逝,被誉为“天生的肖邦作品演奏家”顾圣婴,停留在了“三十而已”。
作为女性,出身优越却勤俭上进,她恰恰违背了今天编剧们鼓吹的“消费主义”。
而她遭遇的动荡和成就,也远不止情情爱爱那么简单。
面对现实,一个女人的“三十而已”,要比电视剧复杂地多。
而女性的坚韧和决绝,才是让她们站起来、被后人永远怀念的真正的力量。
作者:西西
编辑:小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