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彪
第1199期
(本文原载《宣城历史文化研究》2022年第3期)
按籍贯或出生地论,我不能算是绩溪人,但从幼儿园开始,直至高中毕业应征入伍,我在那个不大的地方生活了十三四年,跟着同学们练就了一口还算地道的本地话,最持久、最深刻的少时记忆大多来自绩溪。虽然离开四十多年了,绩溪话却从未忘记,这主要得益于这些年无论在哪里落脚,都能遇到绩溪人,我喜欢与他们交流,愿意听他们的故事。
1987年11月从南京调往太原,2003年11月离开太原调至武汉,在这16年间,我和生活在太原的几位绩溪人时有接触。
绩溪邵氏叔侄仨
初到太原时,在某集团军通信团服役,部队驻地位于太原城南一片坡地上,往坡下步行十多分钟,有一个23路公交车站,车站附近聚焦着好几家工厂。因相距很近的缘故,这几个厂子与我们部队关系比较密切,有些女工还成了军嫂。某日,听一位军嫂说起灯泡厂生产科长叫邵名震,是安徽绩溪人,我立即抽空跑到灯泡厂办公楼里找到他,他先是一脸惊讶,随后一脸惊喜,几句对话下来,就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
邵名震生于1941年,大我二十来岁,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交往。我和爱人经常散着步就到了他家,也由此认识了他妻子和女儿,有时还会在他家吃饭。邵名震烧得一手好菜,据他说,这手艺来自正宗徽菜馆。他们一家三口有时也会走上大坡,到我家里坐坐,那段时间互相走动比较频繁。后来我调到了集团军军部工作,离他住的地方远了,来往少了一些,但时不时会通过电话联系,他们夫妻俩也到我的新住处来过。
在与邵名震的交往中,得知他有一个亲弟弟和一个堂叔也在太原,他说找时间带我见见他们。
早早地约好一个休息日,邵名震要带我去他弟弟家,因为定好这天他们家要做“包”做“馃”打“点心”。他弟弟叫邵名川,生于1948年,当时在太原煤炭研究分院工作。进得邵名川家,他们夫妻和两个儿子都讲绩溪话,邵名川的妻子招呼我们品尝她忙了一上午做成的绩溪小吃,恍惚间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在离绩溪上千公里的太原城。“包”“馃”和“点心”,是绩溪人家特有的待客食物,从前还饱含妻子对远在他乡谋生的丈夫一片思念之情。今天,在外的绩溪人也不仅仅把这些当成食物,更是思乡之情的寄托,是家人团聚的美好期盼。席间,邵名川的大儿子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冰箱医院”,当时我还不太理解,后来才知道是专业修理冰箱的门店,那个年代能修理冰箱,应该算是高科技活了。
邵之英(前排左一)、邵名震(后排左一)与上海饭店员工合影
又有一天,邵名震带我去见了邵之英。邵之英生于1937年,他的父亲与邵名震、邵名川兄弟俩的爷爷是亲兄弟,虽然只比邵名震大四岁,但辈分大,看得出邵名震对邵之英很是尊重,一口一个“之英叔”。邵之英在位于太原市钟楼街的“上海饭店”任经理,那天中午,他就是在“上海饭店”请我们吃的饭,聊天中,话题难免涉及到“上海饭店”的一些情况。其实之前我一直有个疑问,这叔侄三人是怎么从绩溪来到太原的,而且一呆就是几十年,虽然与邵名震交流中,也零零星星地了解到一些,但没形成一个清晰完整的线条,那天从邵之英的讲述和邵名震的补充中,我才知道这叔侄三人来到太原,是跟眼前这座“上海饭店”密切关联的。
太原迁来徽菜馆
位于太原传统繁华地带钟楼街上的“上海饭店”,本是绩溪人在上海开的一家徽菜馆,原名鸿运楼,1956年9、10月间,这个徽菜馆所有员工,包括厨具餐具、桌椅板凳甚至笤帚、撮箕全部迁移至太原,“上海饭店”最初那些年保留着徽菜特色,很受支持内地建设的南方人及部分当地人欢迎。
民国早期的上海鸿运楼
上海鸿运楼老发票
说到鸿运楼搬迁至太原,不得不提起邵之林,他是绩溪伏岭下村人。 邵之林14岁到叔父邵在雄开办的上海民乐园菜馆当小先生,3年后升为写堂簿,后来到东南楼菜馆任过帐房,在鸿运楼当过经理,成为当时沪上徽馆最年轻的老板。 上世纪三十年代后,邵之林与人合股开设大中华菜馆、联手创办大全福菜馆、合资开办大嘉福菜馆,任经理或董事长,做得是风生水起。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与同乡人购下丹凤楼股份,改名大富贵菜馆并亲任董事长,该店在上海至今仍存在,成为享誉百数十年的老徽馆。 他还任过徽馆业同业公会会长、老上海的蓬莱区酒菜业同业公会主任。 1956年秋,为支持内地城市建设,在国家统一部署下,上海的海华楼、大中华、鸿运楼和大新楼四家徽菜馆,分别迁往郑州、兰州、太原、洛阳等西北大城市。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邵之林响应政府号召,放下在上海的事业,带着鸿运楼原班人马迁至太原。
邵之英岀生上海,并在上海读到小学三年级,其父邵在雄1946年因脑溢血病逝,家境逐渐衰落,寡母不得已带着五子一女回到绩溪伏岭下村。受过叔父邵在雄关照的邵之林,1953年回乡探亲,不忍叔父一家如此贫寒,就把邵之英带到上海鸿运楼柜台上当小先生,并于1956年随店迁至太原。邵之英绩溪话没问题,上海话讲得也好,个子不高,但很能干,改革开放后擢升“上海饭店”经理一职。他虽没上过几年学,却写得一手好字,太原“上海饭店”牌匾就是他提写的,从小在商场打拼的邵之英,对财经股市有着特殊的敏感和独到见解,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证券报刊常登载他的文章。
太原“上海饭店”
邵名震到太原来的过程与邵之英不大一样。当初他父亲邵之林带鸿运楼内迁太原时,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把在老家务农的儿子邵名震带到太原,解决户口和工作问题,于是当时15岁的邵名震就到了太原“上海饭店”柜台当小先生,1958年8月调入太原市电线灯泡厂上班,后电线停产,工厂改称太原灯泡厂。邵名震在这里从普通工人一直干到生产科长,直至2001年60岁退休。
邵名川是在父亲邵之林退休后,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顶替工作到的太原,当时在老家务农的邵名川已结婚成家育有两子,他先是在“上海饭店”学厨艺,每月拿25元学徒工资。当时“上海饭店”员工每月需交九元伙食费,他自己又要吸烟,每月还要往老家寄十元钱供养妻儿三人,这样熬了几年,才把妻儿三人户口迁来太原。但“上海饭店”没房子给这一家四口住,只好又想办法调到太原煤炭研究分院食堂和招待所当厨师,直至60岁退休。
独迁徽馆为哪般
绩溪人在上海开徽菜馆曾经有过极为辉煌的历史,多时达136家。新中国成立初尚有30余家,1956年公私合营完成后还剩10家,1956年安排四家徽菜馆迁往内地,这样一来,徽菜馆在上海就剩下不多的几家了。为何独独把徽菜馆往内地迁,而不迁上海本帮菜馆呢?
有一种比较正式的说法是,上海本地人开的菜馆,员工都是拖儿带女,搬迁起来难度太大,当地安置也很困难。而绩溪人开的徽菜馆就不同了,员工大多是绩溪人,老员工孤身一人在外打拼,家眷在老家,小员工是“十三四岁往外一丢”的男娃,没有家眷拖累,所以搬迁起来容易得多。
邵之英(左)、邵名震(中)与同乡师兄唐昭伯(右)合影
邵家叔侄仨,就是因为徽菜馆的搬迁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前面说到,邵之英和邵名震刚进入徽菜馆时,都当过“小先生”,这是徽菜馆的一个岗位,其实就是柜台上最底层的学徒。绩溪以前旅外菜馆业是一种劳动力密集型产业,一般规模徽馆,都有比较固定的组织架构,领导层是董事会,内设董事长、副董事长,董事1至10人,有经理、副经理、协理2至3人。董事会之下主要有三个部门,一是柜台,有管帐先生1人,写堂簿1至2人,小先生2至3人;二是餐厅,有正堂1至3人、堂馆5至10人,帮堂1人,写台簿1人;三是厨房,小席师傅1至2人,副刀1人,三刀1人,二炉1人,冲锅1人,冷墩师傅1至2人,点心师傅1至3人,下手5至10人,洗碗1至3人。
一爿徽馆,少则十余人,多的有百来人。鸿运楼搬至太原时,就有近40名绩溪籍员工一同迁往。当时太原去上海接洽搬迁事宜的市饮食公司科长陈良,又在上海大饼油条摊上招了五名小青年作为厨房下手,随鸿运楼一同迁往太原。
以前徽菜馆用人,是一种旧式沾亲带故的机制,如邵在雄把侄子邵之林带出来,邵之林又把堂弟邵之英带出来。经理一般是本家长辈或兄长,员工是亲戚关系,都很听招呼,而且没有家眷拖累,这样的菜馆,自然成了当时完成搬迁这个政治任务的最佳选择。
虽说是亲戚关系,但也是有竞争的。员工十三四岁进店学徒,三年期满,量材录用,然后优胜劣汰。胜者步步升迁,徽馆中大凡当上经理的,大多是业务上出色的骨干,不仅掌握精湛的烹饪技艺,而且深谙菜馆业经营之道,邵之林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而劣者就会吃“茴香豆腐干"。“茴香”谐音“回乡”,就是被打发回老家了。
时过境迁,入乡随俗,以前徽菜馆那些旧式的管理体系和用人方式慢慢废除了。等到邵名川1975年进入太原“上海饭店”,已经没有了“小先生”这种岗位。当然了,随着绩溪老员工逐渐退出,这家太原“上海饭店”,不仅没了徽菜之名,更没有徽菜之实了。
山西老汉伏岭腔
邵之英、邵名震两人今年分别是85岁和81岁,他们在太原度过了56个春秋,年轻些的邵名川74岁,在太原也生活了47个年头。他们在这三晋大地上,经西北风雕琢、受汾河水滋养、被老陈醋浸泡,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山西老汉。只有当他们操着标准绩溪口音与家乡人对话时,你才会想起他们都是绩溪人。
不过他们讲绩溪话也是有规矩的。邵之英妻子文宝香是山西孝义人,生有两儿两女,他们都不会讲绩溪话;邵名震妻子刘同生原籍北京,育有一个女儿,母女俩也不会绩溪话,所以不论是邵之英到邵名震家,或是邵名震到邵之英家,只要有家人在场,他们都不以绩溪话交流,讲的是太原口音的普通话。即使打电话也是这样,除非没有家人在旁边时,他们才会不约而同地以绩溪话交流,我想这可能是出于尊重吧。只有邵之英和邵名震到邵名川家时,才可以无所顾忌地讲绩溪话,因为邵名川夫妻平时就以绩溪话交流,他们的两个儿子到老两口这里来,也习惯讲绩溪话。
邵之林(前)与邵名川(后左)、邵名震(后右)合影
他们叔侄仨的绩溪话,与我掌握的绩溪话略有不同,他们的口音顽强地保留着伏岭腔。绩溪以大徽山为界,大致区分为岭北话和岭南话,岭北话响亮悦耳,婉转优美,文化巨匠胡适先生祖籍地绩溪上庄,讲的是岭北话;岭南话音调清脆悠扬,相对大气磅礴一些,“两弹一星”元勋程开甲院士祖籍地绩溪仁里,讲的是岭南话。绩溪城区与伏岭虽同处岭南,相距也就二十来公里,但口音还是有区别的。比如城区把“二”读作“ai”音,伏岭发“en”音;城区“西”读“si”,伏岭发“sei”音。
伏岭是徽菜之乡、徽厨之乡。据载,从清乾隆年间至新中国成立前,伏岭有近三分之一的人在外当厨师或在徽菜馆谋生,伏岭下村解放初期不到500户人家,在外开设的徽菜馆竟达100多家,甚至还开到了国外。我大胆猜测,绩溪50%以上的徽厨应该出自伏岭及附近周边,而且以邵氏家族人员居多,因为我有这样的经验,在外地只要遇到有一把年纪的绩溪伏岭邵姓人,不用问,十之八九是做餐饮业的。随着伏岭人开设的徽菜馆在各地生根,伏岭腔的绩溪话也传遍全国,传至海外。
家中老人在世时,他们会常回老家看看,只是那时交通实在不方便。往南边走,只有一趟太原至上海的火车,一般经二十小时在南京站下车,到中华门火车站乘往鹰潭方向的火车,经七个多小时到达绩溪站,再从绩溪搭车至伏岭下村;或乘这趟火车经十七小时在蚌埠站下,转火车到合肥,再从合肥乘汽车或火车到绩溪,中间还要在芜湖上汽车或火车轮渡过长江。不论怎么走,都需要两天两夜时间。现在交通倒是方便了,只是他们已经跑不动了。所有的乡情、乡愁,都沉淀在那藏于记忆深处的伏岭腔里。
结尾几句题外话
我2003年11月因工作调动离开太原到武汉,至今小二十年了,这期间利用去太原的机会拜访过一次邵名震,余下只是断断续续的电话联系,有时也通过邵名震的女儿了解一些情况。今年2月,邵名震给我打来电话,说他正在学习使用智能手机,到了7月初,我们就加上了微信。我怕他年纪大了写字太吃力,教会他在微信上一条一条地发语音,这样既轻松快捷,又省时省力。
早想把太原这几位绩溪人的故事写一写,苦于掌握材料太少,一直动不了笔,自从与邵名震加了微信,我想了解什么,他就一条一条语音给我发过来,当我感觉已经不缺材料,需要对材料进行裁剪拼接的时候,脑子里就已经勾勒出这篇文章的初步模样了。
装饰一新的上海饭店
2021年9月,几经沉浮的“上海饭店”装饰一新又重新开业了,对太原的年轻市民来说,“上海饭店”这个名字或许没太多印象,但对于上了年纪的“老太原”,“上海饭店”简直如雷贯耳。作为当时与林香斋、晋阳饭店齐名的“太原市三大饭店”之一,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如能在那里面吃顿饭,是可以在亲戚朋友跟前显摆好几天的。
曾任“上海饭店”经理的邵之英,在重新开业那天接受了记者采访,说了一番喜庆而又应景的话,但他心里其实很明白,现在这个“上海饭店”早已物是人非,随着来自绩溪的员工散去,这里早已没有了徽菜味道。
邵之林(前)与五儿女合影,左二邵名川,右二邵名震
除了邵氏叔侄三人,那时的太原还有邵培美、邵增庆、唐昭伯等绩溪籍人士,为方便叙述,我以邵氏叔侄三人为主线写下这篇文章,就是想记录那个年代、那些绩溪人跟随徽菜馆走南闯北的经历,他们无论是辉煌还是平淡,都是吃了不少苦的,他们坚忍不拔的“徽骆驼”“绩溪牛”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每一道徽菜都是一段鲜活的历史,每一个离乡绩溪人都有一段生动的故事,那段历史其实并不遥远,不应该象大雪覆盖“徽杭古道”,掩没一切印迹。
邵名震在电话里告诉我,等把几件事情完成,他就回绩溪伏岭下,不再出来了……
(作者系皖南人,现居武汉,文史爱好者)
制作:童达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