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城镇有国际化排名榜单,近些年拔头筹的绝对是浙江义乌,这座近180万人口的县城里汇聚了近60个国家的商客,外国人达到了30万之众,其中最庞大、最突出的一个群体就是阿拉伯人。
号称联合国的鸡鸣山社区、靠近商贸区的义驾山社区、人来人往的商贸城、街头巷尾的中东餐馆里,包着头巾、絮须浓颜的阿拉伯人随处可见,这个自古以来最会做生意的群体与商机最蓬勃的小城碰撞,撞出了一片蓝海。
这片蓝海的正面是中国与阿拉伯世界蓬勃壮大的民间贸易,背面却藏着一个又一个因战乱背井离乡,因离乡重生发达的故事。漂泊义乌的中东人,在这里活着,在这里哭泣,在这里变富。
义乌,在华阿拉伯人的栖息地
义乌与中东商人结缘的历史节点是2001年,那一年中国加入世贸,对世界敞开贸易大门,而中东则因为911事件和长期积累的地区矛盾逐步走向更深的动荡与混乱,来华阿拉伯人的故事起点大都从那时开始。
艾曼达是少数2000年前后就来到义乌的阿拉伯商人,他初到义乌时,县城规模还很小,道路狭窄,房屋都是低矮的多层,人流量不大,一些业务遍布各大洲的商铺、工厂刚刚起步,最好的酒店是仅有七层的红楼宾馆。
阿拉伯商人到义乌都会在那里落脚,艾曼达的事业也从红楼宾馆开启。
在红楼宾馆短住,从小规模批发做起是一个常规起点,阿曼达也是如此。他成立了贸易公司,从义乌商贩手中采购服装、玩具、五金等产品,销往祖国叙利亚,然后是中东各国,生意越做越大。这是条黄金万两的商路,也因国际局势动荡夹杂着巨大风险。
不久中东大乱,伊拉克战争,巴以冲突,叙利亚动乱陆续发生,阿拉伯之春烧遍整个阿拉伯世界,艾曼达的生意遭遇重大挫折,一度从富翁变成了"负翁",但他没有想过离开,地区局势逐渐稳定后情况迎来好转。
2014年叙利亚危机爆发在即,苦难的叙利亚人第一反应是涌向富裕的欧洲,但欧洲无力处理成千上万的难民,绝大多数人都被挡在了土耳其门外,失去家园的叙利亚人不知该去向何方。
23岁的扎卡里亚在犹豫中接到了一通来自中国的电话——在义乌经商的叔叔告诉他中国安全且机会多多,邀请他到中国学习工作。
扎卡里亚带着对未知的忧虑和紧张落地义乌,走在街上时他惊奇地发现这座东方城市不仅安全,而且随处可见熟悉的阿拉伯面孔,开餐馆的土耳其人,搞电商的伊朗人,搞出口的巴基斯坦人,清真寺、回餐、头巾、长袍……一切与老家如此相像。
熟悉的环境让他打消了顾虑,很快适应了新生活。与所有阿拉伯商人一样,他也沉迷于探索汪洋一般的商贸城,在好像永远也逛不到尽头的市场里抛却故乡的伤痛,燃起对新生活的希望,现在他已经在义乌生活了7年。
像艾曼达和扎卡里亚这样留居义乌的阿拉伯人规模庞大,他们可能直接从阿富汗、伊朗、巴基斯坦、叙利亚、埃及、土耳其过来,也可能辗转过深圳、北京、新疆。做不完的生意、融合的社会氛围共同构建了强大的磁场,吸引来华中东人到义乌栖息。
中东人的义乌生活
为了辅助贸易,义乌为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提供了诸多生活便利。2001年之后,来华阿拉伯人数量大增,各种配套陆续崛起。
为了招揽阿拉伯顾客,当时义乌最高档的红楼宾馆装修成了回族风格,月牙门楣,刷绿漆,专供清真餐,早期的中东商人都曾在此落脚,直到2017年宾馆动迁拆除。
以红楼宾馆为起点,义乌专门服务阿拉伯人的宾馆、饭店、商店开办了很多很多,曾在宾馆里中转过的阿拉伯人有一部分已经搬进了社区,开启了义乌生活。
阿拉伯人有礼拜习惯,早期的礼拜堂就设在宾馆等地,随着流动人口增加,2004年义乌政府批准将一处废弃工厂建成清真寺,因为规模比新疆、甘肃地区的传统清真寺还大而得名清真大寺,寺内可容纳4000人,只对阿拉伯人开放。
其他礼拜堂和家庭礼拜也很常见,阿拉伯人祷告时人们会自动降低音调,他们的信仰在义乌得到充分尊重。
随着租房的外国人变多,一些聚集区出现了,鸡鸣山就是最大的外国人社区,里面住着58个国家的人,阿拉伯人绝占了大多数。
社区成立了工作服务中心、中外居民之家等机构,为外国居民提供免费汉语培训,教他们如何坐公交、买菜、看病,因为实用性强,有利于交际,报名参加课程的人很多,一些人为了上课甚至会推掉生意洽谈。
为了促进居民融合,社区委员会还会定期组织联谊和文化周活动,阿拉伯人会与当地人一起过节,一起打牌,一起包粽子、包饺子,也会报名参加社区联防活动,一起参加巡逻。
随着人口比例增加,当地女性嫁给阿拉伯人的情况也越来越普遍,通婚让阿拉伯人进一步嵌入这座城市。
现在,义乌的城北路到宾阳公园已经形成了一片阿拉伯人生活区,那里有浮华的土耳其餐厅,能喝到正宗的土耳其红茶,也有埃及饼店、叙利亚烤肉店,还有脆皮奶酪、核桃肉饼,店员和常来常往的顾客清一色是中东人,街上带着头巾的穆斯林女性随处可见……
义乌已经染上了浓浓的阿拉伯风情,中东人在这里漂泊着,也生活着。
中东人无处安放的国殇与乡愁
义乌的中东人一边忙着营商一边忙着生活,看似与各国商人无异,但从动乱中走出来,他们的背后注定写满了悲伤故事,很多人都或多或少与战火相关。
侯赛因来中国二十几年了,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他的生意大受影响,但更打击的是同一时期他的叔叔在叙利亚死于轰炸。
因为局势动荡,他连回家吊唁都无法成行,心急如焚之下只能去阿拉伯餐馆打听消息,最后等来的是首都沦陷,战乱不休。他难过的不只是没有送上最后一程的叔叔,还有祖国的支离破碎,以及自己的无家可归。
与侯赛因境况正相反的是,那一年,在伊拉克开服装厂的阿里因为战争逃离祖国,举家来到了义乌,然而他在义乌原有的工厂也因战争失去了客户。
祖国回不去了,生意如果也完了一家人就会成为流民,阿里不敢想象那样的结果,只能到处借钱周转,最终靠一位中国供货商介绍业务才勉强活了下来。好不容易挺过事业难关,噩耗又不断从国内传来,客户被炸死,邻居举家遇难……
阿里一边为自己一家人还活着庆幸,一边为国家和同胞的苦难悲痛。
在义乌卖叙利亚古皂的巴塞尔心中也藏着同样的伤痛,他已经有两个表兄弟在战争中被炸死,一个妹妹因战争受了很大刺激,一听到轰鸣声就会抱着孩子躲藏。悲伤和无能为力折磨着他,偶尔去阿拉伯餐馆寻一支水烟是唯一的慰藉。
他们是商人,却时常被视为难民可怜,他们有钱,却没有祖国可以回去。义乌的中东人就是这样,走在最繁华的贸易街区,惦念着最残破悲惨的旧家国,他们的灵与肉在最大的落差里煎熬。
贸易桥梁,越来越富
阿拉伯这个原本富裕的世界因为备受战争和冲突侵扰而陷入经济泥潭,虽然离欧洲更近,但无力消费欧洲的高价商品,大部分贸易都转向了中国。
在这样的情况下,义乌的小商品成了维持阿拉伯人基本生活的必须,向庞大的中国市场出口也是很多底层人赖以生存的方式。在华阿拉伯商人,尤其是义乌的阿拉伯商人承担起了民间贸易桥梁的作用,在此过程中,他们实现了致富梦。
像阿里、艾曼达那样自己在义乌开办工厂的阿拉伯商人算是起点比较高的,他们自己投入了成本,承担很大风险,但也获利多多,经过多年经营大都已经成为资产千万的富人。
在义乌开设餐馆、餐饮店、特产店的阿拉伯人发展路线则稳妥得多,他们大都从一两间小店做起,慢慢扩大店铺、开设分店。因为中国营商环境稳定,当地阿拉伯人越来越多,他们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除此之外,义乌还生活着大量阿拉伯流动中间商,他们自己不出本钱,凭借汉语能力和对义乌商贸的了解赚取"代购"类服务费。
他们一般会先在阿拉伯网站上留下联系方式,一些阿拉伯国内商人需要什么产品就会联系他们,他们负责在义乌寻找符合要求的商品、考察工厂、为双方沟通、下订单、联系发货,成交后收取5%的提成,即便无法成交也会收到五百以上的日工资。
由于中东国家商品需求量更大,中阿之间的民间贸易以中国向阿拉伯出口为主,但也有例外,比如前文提到的巴塞尔,他将叙利亚古皂卖到中国,帮助自己国家的民众提高收入,自己每年赚几万块。
到这笔收入并不能让背井离乡的商人满足,他也开始做义乌到中东的商贸出口,从中赚取的利润远超古皂生意,他与妻子开始各管一摊儿。义乌的中东人,就这样在奔波中不知不觉实现了富裕。
近期中东局势日渐稳定,阿拉伯商人们收到的采购单中建材类越来越多,很多人都感到非常兴奋,因为这意味着他们的家乡正开启重建,不久的将来他们也许就能摆脱难民的帽子,结束说年甚至二十年的漂泊,回到各自的家乡去。
阿拉伯人在义乌躲避着空前的混乱与灾难,也重演着千年之前古丝绸之路的繁华,融入着东方生活,也坚守着自己的民族文化。
他们像夹缝中开出的一朵朵花,撕裂了自己,成全了自己。多年后,当他们的家园重新回归平静,伤痛逐渐被时间抚平,义乌这座城市的包容和繁华、机遇和财富可能会成为阿拉伯史书里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