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较瘦
01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这首《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你肯定会背。
但“陈同甫”是谁？
你不一定知道。
不过，在“大宋第一古惑仔”辛弃疾看来，有资格跟自己混的，大概只有陈同甫一个。
“陈同甫”是陈亮的表字。
陈亮的人生开场是一个神童人设。
二十岁左右，就发表了人生第一部作品《酌古论》。
挑选了十九位历史人物进行点评，包括刘秀、刘备、曹操、韩信、诸葛亮、李靖......
文章特点，总结下来就是观点新鲜且颠覆。
很快，陈亮就以布衣之身被推荐到宰相周葵那里担任幕僚。
周葵爱才不假，但他觉得陈亮表现出来的思想太过大胆，得收敛一下。
否则一辈子倒霉......
02
隆兴元年(1163年)，刚即位的宋孝宗怀着满腔中兴愿景，出兵北伐，被金人击败。
在太上皇宋高宗以及舆论的强大压力下，只好宣布同金议和。
所有人都选择装睡。
陈亮却站了出来，一口气写下五篇阅读量10W+的雄文：
1、
《中兴论》——
希望皇帝能制定“十年规划”，把收复中原列位基本国策。
还提出了具体的行军方案：
把襄阳作为中枢，像一枚钉子契入软肋，让金人左右为难。
（后世证明这是一招妙手，忽必烈灭宋就是先取襄阳）
2、
《论开诚之道》——
直指皇帝不肯信任臣下的毛病。
3、
《论执要之道》——劝谏皇帝适当放权。
4和5、
《论励臣之道》和《论正体之道》——
都是针对君臣关系的议论。
合称“中兴五论”。
文章写得足够精彩，但问题也足够大。
四篇都是给皇帝提意见。
英明如唐太宗，听了魏征的意见也生生起了杀心，何况格局中庸的宋孝宗？
幸好，文章在递交的过程中被执政官叫了暂停：
这还了得，一介布衣，妄议国家大事？
找个借口，陈亮直接被赶回了金华。
回到老家，陈亮顺手办起了“补习班”。
因为讲学风格极富个人魅力，吸引了一大票年轻人参学。
风头一度盖过那些儒家学究。
03
没安稳多久，陈亮又“旧疾复发”。
写文章针砭朝政，特别把秦桧擅权以来国家偏安一隅的方针政策，里里外外吐槽了一遍。
宋孝宗骨子里还是想有所作为的，但吃不准陈亮的套路，便提议对他的言论进行公示。
诸大臣纷纷以沉默应对。
唯独有个曾觌（dí）的，妄图收买人心，声称自己很理解陈亮的用心，主动登门拜访。
陈亮知道这个曾觌喜欢巴结权贵、贪图钱财，人品太次。
又不好说不见，直接翻墙溜去了隔壁。
曾觌受到羞辱，狂喷陈亮自大狂妄。
这时候，那帮之前一言不发的、舒服惯了的公务员，诸多附议：
好端端的太平盛世，凭什么让一个乡巴佬“说三道四”......
最终，公示结果呈现：
陈亮的发言纯属“秀才说话”，缺乏营养！
04
这当口，辛弃疾出现了。
他把陈亮这么些年写的论文反反复复读了一遍后，不由得拍案叫绝。
虽邀陈亮来家中一叙。
辛宅位于杭州郊外，一条小河绕大门。
陈亮兴冲冲前往，不料胯下马像傻了一般，走到河边就不走了。
河对岸，辛弃疾正在自家阳台上招呼：“朋友，你好吗？”
陈亮连抽三次马屁股，马儿依然原地踏蹄。
陈亮怒从心头起，抽出佩剑，一下斩掉马头，顾不上溅到身上的血，大踏步走向辛宅。
目睹这一血腥行为艺术的辛弃疾，却心生澎湃：
这不是另一个我吗？！
有了辛弃疾的帮衬，陈亮流量大增。
不过，这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辛本人也不大受主流人士待见。
05
而且，名声越大，被小人加害的几率就越高。
一次，陈亮的一个学生某甲喝醉了酒，玩起“真心话大冒险”——
自称皇帝，还拉着妓女，让妓女称呼自己为“万岁”，还说要封老师陈亮为左丞相。
事情坏在，同行的，还有一个家伙，心眼小。
不久，因为经济问题，心眼小的家伙和某甲闹掰，一纸诉状把某甲给告了，拿发酒疯这事儿借题发挥。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陈亮糊里糊涂就吃上了牢饭。
巧了，审案之人与陈亮素有旧怨，见状大喜。
一顿大刑伺候，揍得陈亮皮开肉绽。
好在，宋孝宗对比陈亮之前的表现，不相信“秀才谋反”，予以赦免。
吃了暗亏的陈亮狼狈回家。
可板凳还没坐热，家中的仆人某乙也出来凑热闹。
这次是某乙犯事杀人。
按照规矩，身为家主的陈亮至少得担个“疏于管教”的罪责。
好嘛，又被塞回了大狱。
辛弃疾得到消息：不行，要整死陈亮，先整死我！
连夜写本章保奏。
大儒朱熹平日不太喜欢陈亮的风格，但佩服他的学识，也上书营救。
陈亮这才再度化险为夷。
结果，陈亮刚出狱就把朱熹气得半死......
06
陈亮拉着朱熹的手，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而是直接来了一场有关大宋朝哲学命题的“吐槽大会”。
（王霸义利之辩）
陈朱二人都是孔子信徒。
朱熹希望用教化、用“道”去影响人，声称要做一个“纯粹的儒者”（醇儒）；
陈亮则坚持用“事功之学”——先设立一个小目标，进而努力去实现。
说白了，就是功利主义。
朱熹是南宋理学的扛把子，肯定瞧不上陈亮这种“野路子”。
大骂他追求物质的行为是“洪水猛兽”。
陈亮也急了，痛斥朱老夫子“存天理，去人欲”。
纯属放P。
人追求物质天经地义。
“你丫就是一道貌岸然的工具人！”
两个曾经共同面对生死的读书人，居然为理想而口嗨到你死我活。
还挺可爱。
07
打打闹闹，争争吵吵，一晃就是十年。
46岁的陈亮，鬓添白发，但斗志依然旺盛。
他想起当年上书建议孝宗皇帝迁都建康的往事，未被采纳，心有不甘。
这一次，他亲自去了一趟建康，面对着滔滔江水，写下豪迈词章《念奴娇·登多景楼》：
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
……
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
然而此时的朝廷，正酝酿变故。
宋孝宗执政多年，深感倦勤，打算禅位给太子（宋光宗），重臣们忙着站队，无暇理会一个老书生。
陈亮转而再度去拜访隐居多年的辛弃疾。
二人在上饶鹅湖（今江西上饶铅山县）相会。
喝醉了酒，辛弃疾畅谈天下大势，提到“钱塘（临安）并非帝王所居之地，若断牛头之山，天下无援兵；决西湖之水，（临安）满城皆鱼鳖”。
从地理上讲，临安皇城海拔低于西湖，一旦出现洪涝，管你什么天子庶民，免不了一锅乱炖。
陈亮一听：这不是私下诅咒皇帝吗？
但因为也喝醉了，没吱声，当晚住在了辛家。
半夜，陈亮酒醒，暗暗思量：
“辛弃疾这厮平日里不怎么谈论军事话题，今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只怕醒来会后悔，要杀我灭口！”
那还了得，翻身起床，到马厩牵马，逃往家中。
可过了一个月，也没等来辛弃疾的“报复”。
陈亮又试探着找辛弃疾借钱十万。
辛弃疾如数奉上。
感情这是“被破害妄想症”啊。
08
回家不久，有乡里土豪办招待。
当晚，同桌的一位客人猝死，家属异口同声说是“陈亮下毒”。
好嘛，稀里糊涂，陈亮第三次入狱体验。
幸好，宋光宗初登宝座，对于犯人一律从宽处理。
陈亮的案子本就是莫须有，栽赃之人拿不出证据，关两天就放了。
知道这个时候，倒霉半辈子的陈亮终于意识到：
这是敌对分子对自己的政治迫害啊！
“亮滥膺无须之祸，初欲以人残其命，后欲以受赂残其躯……可谓吹毛求疵之极矣。”
正所谓，严刑拷打，打不跨人的肉体；
灵魂拷打，才会让一个人崩溃。
从这刻起，陈亮决定收敛起大半辈子的狂放。
朝着最后一个目标奋进......
09
51岁的陈亮参加了礼部考试。
根据考试流程，最后一关是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
当时，李皇后素来跋扈，不断挑拨光宗与太上皇孝宗的关系，致使父子之间很难得见上一次。
朝野对此议论纷纷，说“今上不孝”。
光宗又是个耙耳朵，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发愁呢！
陈亮替他解了围，在文章中来了这么一句：
“……亦既得其机要而见诸施行矣，岂徒一月四朝而以为京邑之美观？”
——（皇帝）真正的孝道不在于一个月几次嘘寒问暖，而是在于多年来侍奉在太上皇跟前，学到了治国安邦的本领。
这句看似平常的话，一下子点中了宋光宗的心坎儿：
哎呀呀，好好好，陈亮，你就是状元了！
狂了50年，倒霉了50年。
却因为一句话，实现了毕生夙愿。
不能不说这是命运给予陈亮的慰藉。
10
只是，造化弄人。
一年后，正当陈亮准备开启人生下半场的时候，突患重疾，阖然离世。
PS：
辛弃疾在《祭陈同甫文》写道：
“中更险困，如履冰崖，人皆欲杀，我独怜才……以同甫之才与志，天下之事孰不可为？所不能自为者，天靳之年。”
把陈亮的不得志都归结到了“天意”二字。
其实老王更愿意解释为“人事”。
正如陈亮自己所说：
“天下大势之所趋，天地鬼神不能易，而易之者人也！”
既然人才是改变“天下大势”的根本，那为何不能突破自我？
对不起，这个“易”太难了！
换种活法，就不是自己了。
老王：
人生唯一确定的就是不确定的人生。
只要不伤天害理，就坚持自己。
本文部分资料取自：
《宋史·陈亮传》 （元/脱脱、阿鲁图等编撰）
《陈龙川传》(邓广铭 著）
《养疴漫笔》（南宋/赵溍 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