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虽然严格按照“五日一候、三候一气”的时间平均分布,但时间的纹理却疏密有致。如果将“四立两分两至”看作自然界的红绿蓝三原色,那处暑就是草木绿、玛萨拉酒红、鸢尾蓝这些微妙而难以描述的色彩,需要人类达到一定文化自觉才能精确定义。这种难以描述,让处暑有了别样风光。
◆处暑标志着暑气势力渐退,一如宋代仇远《处暑后风雨》中写道的“残暑扫除空”。但在中国南方,暑气滞留的时间明显要长很多。江南人感叹:“处暑还是暑,仍有秋老虎。”或许,江南人自古以来就对处暑这个节气不太买帐——立秋已经半月有余,真正意义上的秋天却还是遥遥无期呢!
虽然从天文学的角度来看,二十四节气平均分配了太阳在一年里走过的黄经度数,但正如梁山好汉各有各的座次一样,节气与节气之间也并非“平起平坐”。处暑,便是二十四节气里存在感不那么强的一个,甚至连名字本身的含义都显得暧昧。
唐代孔颖达注《逸周书》云:“处暑,暑将退伏而潜处。“元代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又载:"处,止也,暑气至此而止矣。"可见“处暑”即“暑气到此为止”之意。中国天文学会将处暑的英文译名定为“End of Heat”,是不带一丝修饰的直译。然而问题来了:二十四节气之间有着颇为明显的对应关系,在“四立”定下的框架里,夏至对应着冬至、春分呼应着秋分,如果一年暑气消弥之时有一个处暑,那为何冬云春来之时到来的不是“处寒”,而是雨水呢?
细细品味,其实“处暑”二字隐藏着一种无奈的浪漫。唐代张怀瓘《文字论》中言:“日月星辰,天之文也;五岳四渎,地之文也。”节气的命名,大抵依托于这里的天、地之文。如“四立两分两至”是以太阳为参照物,这是天之文;雨水、白露、霜降等以气象为参照,这是地之文。而到了立秋之后的这段时间,太阳并没有停留在地标性的节点上,天地山川也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古人最终只能“反求诸己”,以自身的冷热感知将这一时间点命名为“处暑”。立春之后的节气可不可以叫“处寒”呢?当然是可以的。但那时的正是自然界草木萌动、生机勃发之时,纵然不以“雨水”为名,五岳四渎中也尚有众多的物候备选,“处寒”二字终究是不够有韵味。
由此看来,二十四节气虽然严格按照“五日一候、三候一气”的时间平均分布,但时间的纹理却疏密有致。如果将“四立两分两至”看作自然界的红绿蓝三原色,那处暑就是草木绿、玛萨拉酒红、鸢尾蓝这些微妙而难以描述的色彩,需要人类达到一定文化自觉才能精确定义。这种难以描述,让处暑有了别样风光。
处暑还是暑 仍有秋老虎
关于处暑的诗远不及立春、清明、冬至这些“热点节气”密集,但宋代仇远的一首《处暑后风雨》却写得颇为闲适雅致:“疾风驱急雨,残暑扫除空。因识炎凉态,都来顷刻中。纸窗嫌有隙,纨扇笑无功。儿读秋声赋,令人忆醉翁。”
诗的大意是:疾风劲雨将残存的暑气一扫而空,天气顷刻间便寒冷起来。带着缝隙的纸窗不耐冷风,团扇已派不上用场。听到孩子们诵读《秋声赋》,令人回想起其作者:自号“醉翁”的欧阳修。
仇远的诗,起笔在处暑,重点其实在风雨。民谚道是“一层秋雨一层凉”,将“残暑”一扫而空的是突如其来的“疾风急雨”,而不是处暑。事实上,处暑时节还远远称不上凉爽,清代顾禄《清嘉录》里说得分明:“土俗以处暑后,天气犹喧,约再历十八日而始凉。谚云:‘处暑十八盆’,谓沐浴十八日也。”意思是处暑之后,炎热的天气至少还会持续十八天左右,只是顾禄所处的时代尚无桑拿,不然“处暑十八盆”真可能会改成“处暑桑拿十八天”之类的谚语了。
百姓眼中的处暑,其势甚至比三伏天还烈,尤其是在江南,甚至还有“大暑小暑不是暑,立秋处暑正当暑”的说法。这便不免令人觉得讶异:处暑的“处”的确是“停止”的意思,二十四节气中至热当数大暑、小暑,之后又经过了立秋的过渡,到处暑应当已迎来了由热转冷的转折点,但为何百姓还畏秋如虎,以至于这一时节有了“秋老虎”的“恶谥”?如此说来,处暑是不是起错了名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如前言所述,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部源于天、地之文,如“四立两分两至”这种以太阳运行位置为基础的节气,只要宇宙环境没有巨大的变化,其特征便能保持极强的稳定性。然而,寒暑却源于人自身的冷热感知,这种主观感受终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在同一地域,人与人之间的体感尚不能一概而论,当将二十四节气放诸于疆域辽阔的中华大地时,体感差异自然会愈加明显。
节气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西周时出现了七个节气,直到先秦时二十四节气名称均已出现,被记录于《逸周书》中。当时的中华文明以黄河流域为中心,节气自然也以中原地区的物候为基础,不可能兼顾“四夷”。节气这一套文化系统向江南传播,至少是在汉武帝刘彻颁布《太初历》之后的事,而真正在江南扎根就更在唐宋之后了。可想而知,当中原已经春暖花开时,西北高原依然萧瑟凄楚;当北方人已经感叹“暑气到此为止”时,南方人依然还要在漫长的酷热环境中苦熬过十八天。“环球同此凉热”六个字,放在夏秋之交的中华大地,也要变成“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了。
从另一面来说,至冷为寒,至热为暑,纵然处暑时暑气已如强弩之末,但等待其势力消退毕竟还要花上一段时间,大自然有大自然的惯性。如同夏至意味着白昼渐短但不意味着昼短于夜一样,处暑也绝不能让酷热的天气戛然而止。农历中最热的“三伏天”以立秋后第二个庚日前一天为结束,毗邻着“三伏天”的处暑当然不太容易能感受到凉意,但清晨与夜晚的寒意已经消然强大起来。白日里若偶然来一阵大雨,也能让天地一下凉爽起来,那便是仇远《处暑后风雨》中所感叹的“因识炎凉态,都来顷刻中”了。
古人有画九的习俗:在冬至日准备一幅《九九消寒图》,上画八十一朵梅花,每天用红笔涂一朵,涂完之日便是数九寒冬结束之时。其实,农历中的“九九”不仅包括“冬九九”,也包括“夏九九”,囊括了一年中最为炎热的时段——而处暑,便处于七九、八九这一时段。民间有与之相配、版本众多的《九九歌》,如“七九六十三,床头摸被单;八九七十二,子夜寻棉被”“七九六十三,夜眠寻被单;八九七十二,被单添夹被”“七九六十三,床头寻被单;八九七十二,思量盖夹被”……
显然,这一众《九九歌》也以中原地区百姓的体感为基础,中国位于北半球,太阳的余威在北方消退得要快一些。而在江南,古人显然有另外一番体验。南宋范成大在《秋前风雨顿凉》的颔联中写道:“但得暑光如寇退,不辞老景似潮来。”范成大将暑气视为“寇”,倒颇符合处暑的内蕴:处暑标志着暑气势力渐退,但在南方这个盛夏国度的传统疆域,暑气滞留的时间明显要长很多。江南人感叹:“处暑还是暑,仍有秋老虎。”或许,江南人自古以来就对处暑这个节气不太买账——立秋已经半月有余,真正意义上的秋天却还是遥遥无期呢!
如果说黄河与长江是在大尺度上分割了人们对处暑的认知,那城市与乡村则从微观层面让处暑更加多面化。南宋陆游《秋怀》有云:“城市尚余三伏热,秋光先到野人家。”同是初秋时节,闹市里的三伏天余威未尽,乡间却已盛开了浓浓的秋意。城市与乡村不过一墙之隔,暑气之分便已如此鲜明,仅仅处暑二字又岂能囊括整个中华的地大物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