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湘湖师范函授部工作时,一听要出差,心里就喜滋滋的。不管出差到哪里,都觉得是美差。而且,总希望到远一些的地方。出差,不但能了解外地的风土人情,有风景看,更重要的是有补贴。补贴费是按区域定的:县内每天0.25元,地区内每天0.4元,省内每天0.8元。到浙江省外,比如去上海、福建、安徽等,每天有1.2元呢。到省外,不可能当天来回,一去总得五六天,火车转汽车,汽车盘轮船。一个月工资都只三十几元,清水光汤,其他一分外快都没,每天1.2元的补贴,谁不眼红?一天的补贴就是一天的工资啊。我们出差最多的三个地方是:福建的周宁,安徽的六安,还有一个,就是金华的武义。出差的目的,就是搞纸张,印函授教材。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百废待兴。湘湖师范,是老牌子,凭着响当当的知名度,受浙江省教育厅委托,承担了编写全省初中教师语文、数学两门学科培训教材的编印任务。函授部六个教师,语文和数学各3人。教材编好后,最大的困难就是印刷。那时,和其他物质一样,纸张奇缺。后来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了解到福建的周宁,这个小得只有一条街的县城,那里有家印刷厂,有纸,可以帮我们印。因为我们的印数很大,他们只答应给我们印一本书。后来,又通过厂与厂之间的关系,联系到了金华的武义和安徽的六安,他们也答应给我们印。这样,1976年到1980年期间,我们除了每个学期为萧山的初中教师上三五天面授课外,其余时间就是跑这三个地方,或校对书稿,或催促印刷,或打包发书。
函授部语文组三位教师,一个姓戴,一个姓胡,都四十多岁,还有就是我,刚刚师范毕业留下来。虽然,去周宁有1.2元的补贴,但我们不是最盼望,因为那里实在太穷。我们住在县委招待所,可没有什么菜,吃一餐,二三角钱撑足。就是说,吃一天,连补贴费都吃不完。到金华武义就大不一样了。最大的诱惑就是红烧肉。
我们通常都是在早上七点多,在萧山坐绿皮火车。然后,白麓塘、临浦、浦阳、湄池……一站站走走停停,摇摇晃晃地前行。到金华,一般都得在下午一点半,有时甚至三点多。但无论如何,我们在火车上是决不吃饭的。那盖浇饭,贵死人。有一回,火车在诸暨境内轧死一头牛,停留了一个多小时,到义乌佛堂站,已经是两点多了。我们肚子饿得咕咕叫。此时,站台上正有几个妇女在卖茶叶蛋,香气飘来,撩得直让人咽口水。我问多少一只。那妇女说,两角。老戴立即掷过话去:生鸡蛋七八分一只,一煮熟就翻两倍,蛋还是这么小的。那妇女回话说,这是头窠蛋。老胡的眼睛朝我一歪,意思分明是:别买。我其实也不想买,每人一只,三人,要花六角,补贴费去了大半,肉疼;三人同出差,只买自己一只,太没道理。
金华下车后,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饭店吃饭。奇怪的是,不知怎么想的,三个同事到同一家饭店吃饭,不是合起点菜,而是各点各的菜,各管各的吃。更有趣的是,点的还是同一个菜:一盘酱爆红烧肉,三角二分;再要半斤黄酒,一角四分。他们两位年长点的,三两米饭,我则要四两。说实话,到金华,我们就是冲着这红烧肉来的。那时,我们萧山的肉,每斤七角一,而且是要凭票的,每人每月半斤。要凭票,饭店里当然就没有红烧肉买;而金华,每斤六角一,大概不用票,饭店里的红烧肉由你买。经过几次比较,我们三人选定了一家较为偏远的小饭店。那盘红烧肉,半斤也许不到,可四两笃定。是煮熟后再爆炒的,一颗一颗,像浸胀的蚕豆般大,加了些大蒜、生姜和葱段,油汪汪,亮晶晶,肉汁汁,香喷喷。表皮软而韧,耐嚼;表皮下面的脂肪,鼓而厚,滋润;再下面的精肉;挺而实。看着就馋人,别说吃。一颗入口,满嘴流油,全身通泰,还一下子长了精神似的。
该说的话在火车上早已说完了,现在,三个人坐在同一张长桌上,一心一意地就是吃,就是品。偶尔,你刮一眼我,是什么速度?过会儿,我瞧一眼你,吃相怎样?渐渐地,我发现一个规律:一盘肉二三十颗,吃头一两颗时,都要搁在嘴里,含一会儿,再细细地咂巴;接下来速度加快,简单一嚼就咽下;等到最后还有五六颗时,速度又放慢了,筷子头开始拨拨弄弄了,颇有点怎么一下子就要完了的遗憾,也好像心爱的人要离去似的。老戴爱好写诗,是杭州市诗歌协会的会员,老胡创作过一个故事,获得市里头一名,为此他还经常在学生面前吹牛。一次在金华,两个人你一句我一言地拼凑起一首酱油诗:
金华猪,两头乌。红烧肉,三角二。三男子,各一盘,半斤酒,悠着咪。谁请客,补贴付。形势好,莺燕舞。
这纯粹是狗屁诗,但可以看出当时心情之快乐。这快乐,不知来自肉的特别香嫩,也不知是极度干燥的胃得到了润滑。
走出饭店,嘴巴一抹,老胡“嗝”一下,很快,老戴也“嗝”呼应,随即,他俩一致扭过头看着我。我领会了,可我真的没有打饱嗝的冲动,一米七八的我,体重不到一百二,腰细得皮带可以绕两圈,说句不怕见笑的话,再给我两盘红烧肉,也煞煞宽。但我觉得他俩是长辈,我无论如何应该配合,于是故意张大嘴,大大地“嗝”了一下。于是,三个人低着头,大步朝汽车站走去,准备乘车去武义。金华到武义,只一个小时的路,班车多得很,我们从来不愁。
从武义返回萧山时,我们也曾经想过买点生猪肉回家,但最后都不敢买。主要原因是火车上不准带,那时,粮、油、肉是统购统销的,在车上一经发现就要没收;即使可以带,也不一定会买,从武义到金华、再从金华到萧山,路上少则十个钟头,多就说不好了,包着闷着,这肉还能鲜吗?后来,戴和胡两位,就各带上一只铁壳的空饼干箱,里面放半箱砻糠或碎纸。他们发现:武义的鸡蛋比萧山每斤要便宜一角,便宜一角,可不是个小数。一只饼干箱装七八斤,就等于便宜了七八角,相当于一天的出差补贴,相当于两盘半的红烧肉。鸡蛋易碎,砻糠碎纸填在蛋缝,塞得严严实实,就不会磕破了。我家在农村,家里养着鸡。老胡曾撺掇我也带些鸡蛋,可到市场去贩卖。但我知道,这是投机倒把,不能干。
大概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猪肉放开了。现在是想买多少能买多少,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时候买。我依然还是爱吃肉,隔三岔五要买,但回想起来:还是金华的红烧肉最诱人,为什么?一是那时肚皮里油水近于枯竭,饿得慌;二是用补贴买的,吃起来就不心疼钱;三是金华的肉确实比一般要好。就是今天,金华的两头乌的肉也比一般要好卖。去年我们小区旁边就有一家专门卖两头乌的肉店,每天生意都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