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市西湖区北山路38号,坐落着一座“秋水山庄”。
它背倚苍翠如屏的葛岭,面对碧波粼粼的西湖,由主楼、花厅、庭院、厨房等建筑组成,庭内设有小溪、长廊、假山等,环境古典、雅致。被列为杭州市文物保护点。
为什么杭州如此重视这个地方呢?因为它不简单。其背后,蕴藏着一个非常凄美的爱情故事,而故事的主人翁,在民国历史上都是排得上号的人。
下面这张照片,在白衣素服的人群中最前排中间的女子,就是秋水山庄的主人——沈秋水。她用那略显空洞但又坚毅的眼神凝视着前方,面前放着一架七弦琴。
这是她爱人的葬礼,对着遗体,她满怀深情地弹奏了一曲《广陵散》。
此曲因魏晋嵇康而闻名,据说其临刑前曾索琴弹奏此曲,后慨然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
因此,后世亦称事无后继、已成绝响者为“广陵散”。沈秋水此时弹奏此曲,目的是与相伴二十余载的爱人告别吧。
曲调声声催人断肠,终了,沈秋水面色苍白,缓缓站起,抱起这把与爱人共奏过的古琴,走向燃烧着锡箔纸钱的火钵,双手颤抖着,将琴投入了火中……
沈秋水的爱人,正是民国时期报界响当当的人物,《申报》总经理——史量才。
熟悉历史的朋友应该知道,史量才后来被国民党特务所杀害。
沈秋水,原名沈慧芝。是清末民初上海滩青楼的一名艺伎。因家境贫寒,她自小就被家里卖给了“迎春坊”,在那里成长。
她虽无沉鱼落雁之姿,但颇具才情,尤其弹得一手好琴。男人们花酒烂醉后,她只要轻抚一首,就能打动俗人的散乱心扉。
爱惜其才情的男人并不少,在她还是一名少女时,就被北京某贝勒爷赎身,带到了身边,但不久后,贝勒就身亡了。
沈慧芝只有再次回到上海滩重操旧业。
民国成立后,世道仍然混乱,形形色色的男人来往于沈慧芝的身边,真心对她的倒有这么三人:陶骏保、钱幼石和史量才。均非等闲之辈。
当时的史量才在三人中,实属最弱势的一个:钱幼石是松江泗泾首富——有钱,陶骏保是光复会出身的革命军人,后任镇江革命军参谋总长——有权。
而史量才呢?家境普通,与夫人一起创办了女子蚕桑学校,主要从事的是教书、编报纸等文人工作。
钱幼石最先看上沈慧芝,他让史量才充当替自己送情诗的信使,不料过程中,沈慧芝竟与史量才看对了眼。
这事差点断送了钱、史二人的友谊,好在后来有人牵线为钱幼石娶了一名官宦家的小姐,此事才算作罢。
史量才
然后陶骏保出现了,他有财力替沈慧芝赎身,还有权力,具胆识,史量才必然甘拜下风。
然而正当尘埃即将落定之时,陶骏保却死于政治斗争——被陈其美枪决了!
史量才因此得以抱得佳人归。
真是世事难料,没想到三人中最弱的一方,竟最终赢了这场“美人争夺战”。
史量才对心仪的姑娘沈慧芝说:“你真是让我望穿秋水啊。”因此,他便给沈慧芝改名为“沈秋水”。
沈秋水于辛亥之后入了史家门。史量才当时已婚已育,夫人是其表妹庞明德,二人于1911年得一子,名史咏赓。
庞明德并不排斥丈夫娶二夫人,而且她竟然在沈秋水进门后,隐退让贤,让沈以太太身份主持家政;而史咏赓对沈秋水也很尊敬,称其为“亲妈”,称庞明德为“好妈”。
上海铜仁路史公馆
这真是一件奇事。史家为何对一名来自青楼的年轻女子如此礼遇呢?
我们看这样一件事:史量才于1912年秋,即刚娶进沈秋水后不久,便花12万两银子购得了《申报》,并当上了《申报》总经理。
这笔钱哪里来的?是沈秋水资助的。
虽然后来也有不少人跳出来质疑它的真实性,但史学界比较公认的说法,就是沈秋水帮的忙。
沈秋水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有说是她这么多年来当艺伎的私储;也有说钱是陶骏保死前暂时交予她保管的,是他贪污来的军饷。
不管怎样,沈秋水嫁给史量才后,他的事业确实蒸蒸日上,迅速达到了顶峰。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因此,上海当年的老报人胡憨珠在其撰写的《申报与史量才》中才会这么说:“谈中国报纸必谈《申报》,谈《申报》必谈史量才,谈史量才必谈沈秋水。”
史量才接管了《申报》后,以“独立精神、无偏无党、服务社会”为办报宗旨,在邵飘萍等名记者的鼎力协助下,很快便将《申报》办成了全国影响力最大的报纸之一。
而史量才也一跃成为有名的报业巨子。
后来,史量才充分开发商业,短期内开了两家钱庄,一家金铺,一家米行。
1921年,他又与南洋侨商创办了中南银行,还与别人组办了民生纱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有很可观的收入。
话说沈秋水嫁入史家后,大家对她都很好,史量才也敬重她,爱护她。但最遗憾的是,她一直没有孩子。
史量才经不住旁人的劝说,又娶了一名叫李思纯的外室,同样是很有才气的女子,而且她很快给史量才生了一个女儿。
眼看正室有子,外室有女,就自己是孤独一人!沈秋水经常黯然神伤。
史量才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很爱沈秋水,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同时为了排遣她的寂寞,他花巨资,模仿《红楼梦》中“怡红院”的构造,在杭州西子湖畔为沈秋水建了一幢美丽的别墅,命名为“秋水山庄”,并亲自题写了匾额。
每逢节假日,史量才都会来山庄,陪沈秋水过一段琴瑟交好的日子。
当时,西湖名园汪庄的主人汪自新,还给史、沈二人送来两把古琴作为礼物:一把叫“耳通”,是男琴;一把叫“海涛”,为女琴,寓意琴瑟和谐。
史量才经常在山庄里与沈秋水切磋琴艺、棋道。
由于史量才平日工作繁忙,来到秋水山庄就是为了放松休息的,善解人意的沈秋水会坐在琴桌前,焚上一炷香,弹奏史量才喜欢的曲子给他听。
就是在这样的“世外桃源”中,史量才挥毫写下了其生平的最后一首诗:
“晴光旷渺绝尘埃,丽日封窗晓梦回。
禽语泉声通性命,湖光岚翠绕楼台。
山中岁月无今古,世外风烟空往来。
案上横琴温旧课,卷帘人对牡丹开。”
然而,再怎么“世外风烟空往来”,史量才还是要回到那纷纷扰扰的现实中去。
随着事业越做越强,死亡的阴霾也渐渐笼罩在了他的头上。
史量才(前排左一)
史量才能将《申报》做成全国销量最高的报纸,不是没有原因的。
除了在上面花了很多心力,他还一直秉持着办报的初心,即“国有国格,人有人格,报也要有报格。报纸是民众的喉舌,总要为大众说些话。”
“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史量才立刻站出来,成为要求抗战和反对内战的爱国人士。他支持在《申报》发表抨击蒋介石政府的文章,批评其“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
当年11月29日,邓演达被国民党杀害。
《申报》随后便登载了宋庆龄的宣言,她在宣言中严厉地揭露了国民党的罪行,揭发了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内部争权夺利、个人独裁与及各种卖国投降的活动。
手持《申报》的史量才
国内其他家有影响的报纸见状,都纷纷对该宣言进行了转载。
接下来,史量才又在《申报》上大量发表鲁迅、茅盾、巴金、老舍、郁达夫等人的大量评论及杂文,其中很多内容都对当局有含沙射影的抨击,在社会上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蒋介石本就因二次下野而一肚子怨气,再看见这些文章,无异于火上浇油,他从此对史量才埋下了杀心。
后来还有一件事情,又让蒋介石对史量才产生了私怨。
据当时同在现场的黄炎培回忆:那是1931年11月8日,蒋介石邀请上海各界知名人士共赴南京商讨事宜。
临别时,蒋介石与史量才握手,史说:“你手握几十万大军,我有申、新(新闻报)两报几十万读者,你我合作还有什么问题!”蒋介石听后立即变了脸色。
蒋介石(前排右二)与史量才(前排右三)等合影
上海“一·二八”淞沪抗战发生后,史量才倾尽全力捐款捐物,支持抗战。不久后,“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成立,史量才被宋庆龄推举为“同盟”执行委员。
1933年6月18日,“同盟”总干事杨杏佛被戴笠手下特务暗杀,史量才不顾南京政府的禁令,在《申报》上连篇报道社会民众的愤慨和死者亲属的控诉,这让蒋介石的忍耐达到了极限。
不过,让史量才最终丢了性命的根本原因,是他同情共产党,并接济过上海中共地下党组织的经费。
这事时隔多年后,被沈醉清楚地写在了回忆录中。此外,他还完整地叙述了史量才被杀害的经过。
沈醉
史量才有胃病,1934年10月,他胃病又发作,便到秋水山庄去调养。他早有预感蒋介石要除掉自己,因此出门格外谨慎——除了汽车有保险设备外,还雇有私人警卫。
戴笠带着赵理君等赶到杭州去布置。他们原先打算在秋水山庄附近伺机狙击,但考虑到杭州警察局被控制在军统特务手中。
在杭州作案,警察局势必会遭到各方面责难,这无疑是自找麻烦。因此戴笠改变策略,决定将狙击点选在离开杭州市区的地方。
他们最终选定了沪杭公路所经的海宁县属第四区博爱镇附近,离翁家埠约四华里的地方。行动组连司机一共7人。
他们带了洞穿力很强的驳壳枪和强力式手枪,能射穿史量才的保险车。
史量才在沪杭公路遭特务袭击时坐的轿车
11月13日,史量才带着沈秋水、儿子史咏赓、儿子同学邓祖询和内侄女沈丽娟一起由秋水山庄返沪。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向死神奔去。
赵理君等人早已在选定的地点布置好了一切,静等着猎物上钩。史量才一行刚离开杭州市区不久,就看到前方公路上横着一辆老式别克敞篷车,有几个人围着那辆车在检查。
待史量才的车刚靠近,车边上那几个人就突然拔出手枪,对着史的车一阵猛射。原来是圈套!
司机黄锦才和旁座的邓祖询不幸被当场打死,史量才急忙打开车门,拉着儿子跳下车,就分头逃跑。
三个特务尾随着史咏赓,连发20余弹,均未命中,他从田野中飞奔逃脱了。
而史量才身体不好,跑得慢,在慌乱中躲进了一间茅屋,两个特务紧追过去时,他又从后门穿出,躲在房后一个干涸的小水塘中。
但他不幸被站在路边指挥的赵理君发现了,赵连忙大叫“在这里”,一面朝史量才连射多发,其中一发正好命中其头部,史量才当场就倒地了。
紧接着,后赶上的特务又对倒地的史量才补开了一枪。凶手们见他没动静了,立刻集合开车跑了。
一代报业巨子就这样,被杀害在了自己投资建造了80公里的沪杭公路边,享年54岁。
枪声停止了约摸半小时后,史咏赓才从附近找了一些人,回到了案发地点,并向航空学校借了一辆卡车,将三具尸体运回了杭州。
经历了整个过程的沈秋水,被吓得六魂无主,等缓过神来后,她旋即被巨浪般的悲恸所吞噬,她失去了此生最爱的男人!
从此,她枯坐在秋水山庄,面对着西湖,却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美。秋水,秋水,这次轮到她望穿秋水,却再也等不来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史量才被葬在了西湖集庆山。万念俱灰的沈秋水,毅然将秋水山庄捐给了杭州市用于慈善事业。不久后,一块“尚贤妇孺医院”的匾额换下了那块史量才生前亲手书写的“秋水山庄”匾额。
之后,沈秋水又将史公馆捐给了上海育婴堂,她搬入了一个单间另居,谢绝一切来客,皈依佛门,孤独平静地度过了后半生。
秋水山庄内景图
新中国成立后,秋水山庄并入了新新饭店,成为西湖边的旅游宾馆。
1956年,沈秋水去世,她的遗愿是:不要葬在史量才的左侧。或许是因为她不要死后还做“小”;亦或是因为她学佛后看淡了一切。
总之,她的亲属按照她的意愿,最终将她葬在了杭州南山公墓,上面写着六个大字:“秋水居士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