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湖为济南三大名胜之一,其景致之淳美与文化之深厚,在宇内早负盛名。风香历下陆续推出侯琪先生所作《大明湖史话》,今天带来《尹亭是园林不是“亭”》。
一代名臣尹冢宰
提起明代名臣尹旻,在济南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济南东城有尹家巷,为尹旻故宅。
当年济南大明湖上更有著名的济南景致胜地尹公亭,为尹旻别墅所在。
大明湖画舫侯莉摄影
尹旻(1422——1503)字同仁。济南人。据李东阳《光祿大夫柱國太子太傅吏部尚書贈太保謚恭簡尹公旻墓誌銘》、乾隆《历城县志·列传三·尹旻传》等,尹旻为人处世,特点有三:
其一:少颖异,勤奋力学。“公七歲,知讀書,稍長,下筆數百言。”年二十五岁,尹旻举正统十二年乡试第一,正统十三年(1448)成进士,选庶吉士,十四年授刑科给事中。景泰间(1450——1456),值國多事,屢有建白,皆傳正義。
其二:美风姿,仪表堂堂。天顺元年(1457),尹旻遷左給事中。明英宗見其儀觀魁偉,音吐洪暢,欲大用之,尋擢通政司右參議,轉左參議。天顺七年擢吏部右侍郎。明宪宗成化五年(1469),遷左侍郎。歷王、李、姚、崔四位尚書,皆曰:代此位者必公也。成化九年勑拜吏部尚書。
其三:社稷之臣,物望所归。作为选拔官员的吏部尚书,尹旻久掌衡鑑,博采公議,铨抜无滞,兼采南北人,天下翕然稱之。《孝宗实录》称其在吏部先后二十余年,甄别人物,随才授任,各得其职,略无贬语。当时有谣曰:“公道不如王恕,选法不如尹旻”,此足见尹旻物望之重。
奸邪构陷深可惧
济南人爱说:宁得罪十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
此为痛定思痛的经验之谈。
尹旻从政的后半生,正落在这般的陷阱之中。
这小人是尹直。
尹直(1427——1511)字正言,号蹇斋,晚号澄江。江西吉安泰和人。景泰五年进士,七年除编修。成化十一年晋礼部右侍郎,二十二年改户部左侍郎兼翰林学士,入内阁,寻加太子太保,升兵部尚书,进华盖殿大学士。
莫看尹直当了如此显赫的高官,其实是一厚颜无耻的小人。《明史》卷168“尹直传”曾经用了八个字来评价尹直之为人:“夤缘攀附,皆取中旨”,而且尹直“自初为侍郎以至入阁”,全是这么干的。夤缘攀附(这成语便是为了形容尹直而发明的),是拉拢关系,攀附权贵,以求高升。而“中旨”,则是直接走皇帝的后门。何为“中旨”,是皇帝老儿自宫廷发出命令,不是正常通过中书门下,而是直接交付有关机构执行,称为“中旨”。如此一来,便给那些擅长投机钻营的野心家留下了充分施展的平台。
《国朝献徵录》有弇州别记所作《尹直》,传中称;尹直中进士后,先是投靠故相李贤,假借威焰,胁取人财,引得“中外侧目”。李贤死后,尹直又攀附上大学士彭时,“取中旨进六阶”,成为礼部右侍郎。
正因此,正直的尹旻对尹直颇为瞧不上眼。据《明史》卷168《尹直传》:“尹直明敏博学而躁于进取,性矜忌,不自检饬,与吏部尚书尹旻相恶。直初觊礼部侍郎,而旻荐他人。直以中旨得之。次日遇旻于朝,举笏谢。旻曰:‘公所谓简在帝心者。’自是怨愈深。”
此后八年,尹直改南京吏部,郁郁不得志。然自成化十五年,明宪宗重用方士、姦吏李孜省,形势乃急转直下,李孜省乃尹直同乡,善于投机钻营的尹直把握时机,利用此关系再以“中旨”,进入内阁。尹直得志之后,与李孜省谋起大狱,倾陷尹旻父子。其后,尹直又构陷江西巡抚闵珪等,引舆论哗然。直至明孝宗登基,李孜省伏法,而进士李文祥、御史汤鼎等人,连章劾直,而其章奏内容正是尹直“自初为侍郎以至入阁,夤缘攀附,皆取中旨”,“帝于是薄其为人,令致仕。”
看到了吗,连皇帝都看不起依靠“中旨”而获提拔的人士,此亦足见尹直为人之下作、无行。
据李东阳《光祿大夫柱國太子太傅吏部尚書贈太保謚恭簡尹公旻墓誌銘》,尹旻在受到尹直一伙诬陷之时,“不自辯列,惟引咎自責而已”,直至孝宗即位,“孜省既伏法,乃吐實於官,諸黨惡者羆黜殆盡”,而此时尹旻已长眠地下了。呜呼冤哉!
大明湖小沧浪景致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原来是,致仕后的尹直又摇唇鼓舌,颠倒黑白,作起《琐缀录》。据乾隆《历城县志·列传三·尹旻传》之“按”语:“尹旻,《明史》无传,傅维鳞《明书》载入《奸回传》,诋之甚力,盖据尹直《琐缀录》而为之,殊非公论。”
何等可怕,死前遭小人构陷,死后复遭小人诬陷。
小人哉,鬼蜮也!
尹亭是园林不是“亭”
还是说点儿让人轻松的吧!
尹旻致仕之后,在故乡济南生活了十八年。
这是他生命里最为幸福、惬意的岁月。
大明湖上的尹公亭,便应该建筑于此时。
尹亭,一名尹公亭。其位置,据乾隆《历城县志·亭馆二·尹公亭》:“在北门内”,即今大明湖北岸汇波门附近。
大明湖汇波门近照,当年尹亭在其附近
因尹亭以亭名,而在今人眼里,亭就是亭子,孤零零的一个,所以人们往往以为尹亭乃是一湖上亭或湖畔亭,其实大谬不然。
而乾隆《历城县志·亭馆二》“尹公亭”条,收明代著名诗人边贡、王廷相诗三首,从中亦难辨别尹亭究竟是亭还是园林。
这无疑更加重了今人的误解。
乾隆《历城县志·亭馆二》“尹公亭”条
近日,笔者依据众多明人别集可以认定,尹亭是一处景致优雅、设施齐备的上好园林别墅,而不是像我们今天所认识的,是湖畔一孤亭。
我们先看明代嘉靖间山东提学副使夏尚朴的两首诗。
夏尚朴(1466——1538),字敦夫,号东岩。江西吉安府永丰人。正德六年(1511)进士,授南京礼部主事,历郎中,简放惠州知府,投劾归。嘉靖间起山东提学副使,擢南太仆寺少卿。学者、诗人。著有《夏东岩先生诗文集》。
夏尚朴有《初春同诸宪长游大明湖三首》,我们且看其第二首:
尹家亭子好,丛薄带湖幽。
白首同仙侣,清醇作胜游。
枯槎横水际,野蔓拂人头。
千载张公时,摩挲自劝酬。
诗人显然是在游大明湖时,来到了“丛薄带湖幽”的尹家亭子,在诗后的笺注中,诗人说道:“亭前有怪石奇甚,世传为张文忠公所遗,公平生酷爱数石,此其一也,兴至辄引杯酬而饮之,尹公购而得之,辇置于此。”
书影:夏尚朴《初春同诸宪长游大明湖三首》
这是尹亭的宝贵资料,由此我们得知,尹亭绝不是孤立一亭,亭前有堪称国宝的奇石,系当年奇石大家张文忠公养浩先生的遗物,其档次非同一般。
夏尚朴东岩先生还有《独泛大明湖少憩尹家亭》诗:
独游真有味,短棹信行藏。
湖水湾湾净,荷风阵阵香。
前贤留别业,高柳荫迴堂。
借榻孤亭上,聊便平日凉。
(均见明嘉靖四十五年斯正刻本《夏东岩先生诗集六卷》卷三)
一个“前贤留别业,高柳荫迴堂”,便一切都清楚了,其一:尹亭是一处“别业”,即别墅;其二:别业有迴堂缠绕、高柳掩映,足见壮观气象。
描绘尹亭的诗作,还有明正德年间山东巡按御史王应鵬的作品。
王应鵬(1475——1536),字天宇,号定斋。浙江宁波府鄞县人。正德三年(1508)进士,五年除嘉定知县。入为御史,巡按山东。擢河南提学副使,迁大理少卿。嘉靖改元,擢佥都御史、巡抚顺天,又改抚山西。十年,进右副都御史、协理院事。十二年以上疏失书职名,免归。以细故遭无妄之灾,论者惜之。
王应鵬写尹亭的诗作共有两首,其一:《泛北湖因登尹亭次前韵》:
云湖风舸惬初登,芳树青青隔几层?
沙鸟傍人还自狎,戍楼闻角待长凭。
天涯秋色偏怜我,坐里闲情只欠僧。
惆怅相臣亭馆在,暮林修竹水烟凝。
书影:王应鵬《泛北湖因登尹亭次前韵》
其二:《尹亭再叠前韵》
公余霜节晚来登,亭上阴云结几层?
竹院有诗还再刻,石欄何事每长凭。
缘溪蕉叶遥藏寺,隔水莲花不见僧。
属玉一双飞渐杳,满湖秋草夕光凝。
(《定斋先生诗集》)
书影:王应鵬《尹亭再叠前韵》
由此二诗可以看到,当年尹旻的这处“相臣亭馆”,有“暮林修竹”(“暮林修竹水烟凝”),有“竹园”“石欄”(“竹院有诗还再刻,石欄何事每长凭”),显然是一处风竹潇洒、石欄考究的庭院,奇石粧点、厅堂雅致的园林式别墅也。
由此可知,尹亭遂以亭名,实则为一潇洒名园。
这大约是明人的一个称名习惯。如谷继宗之金线泉别墅称为谷继宗亭,殷士儋之通乐园称为殷家亭子,趵突泉称名泉亭……等等。
将尹亭直接成为“名园”的,的确是有的。比如,嘉靖间山东巡抚张经。
张经(1492——1555),又名蔡经,字廷彝,号半洲。明侯官(今福州)洪塘乡人。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除嘉兴知县。嘉靖四年(1525)召为吏部给事中,数有论劾。张经为官清廉,忠正刚直,其后擢太仆少卿,历右副都御史、协理院事。嘉靖十六年(1537)升兵部右侍郎、总督两广军务,定计大破据弩滩为乱的断藤峡贼侯公丁。其后,他在抗倭斗争中立下显赫战功,却被权奸严嵩陷害,含冤被杀。
张经画像
张经于嘉靖十四年(1535)至十五年,以左佥都御史巡抚山东。其间,自然少不了到大明湖泛舟。而此时尹亭显然已是大明湖名胜之处。张经在泛湖之后宴饮于此,乃欣然作《秋泛大明湖燕尹太宰池亭》(二首),我们且看其二:
太宰名园傍水开,湖光潋滟映楼台。
幽亭此日空惆怅,飞鸟何心自往来。
结社只今还载酒,持衡谁复更怜才?
即看翠竹干云上,尽是当年次第栽。
(嘉靖十六年司泰刻本《半洲稿四卷》东巡稿)
书影:张经《秋泛大明湖燕尹太宰池亭》(二首之二)
此时,距尹旻过世已经三十年之久,尹亭显然仍由尹旻后人居住。值得注意的是,张经将尹亭直接称为了“名园”(“太宰名园傍水开”,“太宰”吏部尚书之别称),而且,这名园的主要建筑是“楼台”(“湖光潋滟映楼台”),这就再明白不过地告诉我们,尹亭不是今人所理解、所想象的一处孤亭,而是拥有亭台楼阁、奇石假山、竹院回廊与森森绿竹的美丽园林别墅。
结尾,“即看翠竹干云上,尽是当年次第栽”,即是对于园林翠竹的写实,亦是诗人借此表达对于一代名臣深深的缅怀之意。
来源:风香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