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宇
2004年6月中,莫言有广州之行。我得到消息时,也得到了莫言的手机号码,随即打过去,莫言爽快地说:“我现在就在南方书城,你可以马上过来聊天。”约半小时后,我见到莫言。南方书城办了一个读者见面会,场面并不热闹,记者更是寥寥。活动结束后,我们就坐在南方书城靠窗的一角聊天,刚谈了几句,我就发现,他虽笔名为“莫言”,实则出口成章,真不愧是“千言万语,何若莫言”。
近一个下午的时间,只要稍微提起话头,莫言便能说出一番让人舒服的话。
提到学者气与文人气的问题,莫言说:“我没有学问,所以没有学者气,我始终没有把写小说当成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是一个农民,现在依然把自己跟农民认同,所以就没有文人气了。我还是认为人应该有一种清醒的自我意识,不仅仅在意识上当作是老百姓的一分子,而且从所有的方面感觉到其实我就是老百姓的一分子。一旦想到我是一个作家,我是一个知识分子,我要为人民说话,我要替民族分忧,这一下子把自己架空了,自己把自己摆在一个并不恰当的位置,比较难以让人接受,令人厌恶。”
当天晚上,南方书城宴设广州客村的一家潮州酒楼,我也受邀敬陪末座。偌大一个包间,同席只有四五人。莫言对潮州菜充满好奇,恰巧我是潮汕人,每上一道菜,莫言便问起菜品特点。“秋刀鱼饭”是一道平常的潮州菜,莫言尝后,连说:“秋刀鱼之味,秋刀鱼之味。”莫言少时家贫,总吃不饱,食量又奇大。“越饿越馋,越馋越饿,最后分不清了是饿还是馋。”他甚至吃过煤,而且觉得特别好吃,这让我大吃一惊。后来莫言把吃煤的故事写进了长篇小说《蛙》的第一章开头。
一席谈中,莫言十分随和。问起记者生涯的趣事,他很认真地说:“我也是《检察日报》的记者,有正规的记者证。记者所见所闻的故事,往往可以成为小说的素材。”我便笑道:“金庸也是记者。”谈到当下一些离奇古怪之事,莫言的谈锋偶露峥嵘,但有分寸。后来观其在公共事务上的行止与写作风格,“在日常生活中,我可以是孙子,是懦夫,是可怜虫,但在写小说时,我是贼胆包天、色胆包天、狗胆包天。”也许是肺腑之言。
那天下午我们的长篇对答,莫言健谈而又得体。我第一个问题是:“大江健三郎曾公开表示对你惺惺相惜,认为你很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你如何看待作家与文学奖的关系?”莫言从容道:“从学养、阅历和成就方面,我无论如何没办法和大江健三郎相比。我们有私人的交往,有些友谊,他对亚洲文学有殷切的希望,他希望有一种亚洲文学的出现,还有对中国非常深厚的感情,对我也有对晚辈的扶持的意思。关于文学的奖项,对写作者来说是一个副产品。一个人在写作,肯定不可以为奖项来写作,只能说是我写出的作品被这个奖项所青睐、所看中,有时候考虑得奖,反而得不了,对待奖项还是这种态度比较好,是写作出现后的偶然性现象。当然,得奖对作家有一定的好处,可以提高作家的知名度,在那一瞬间满足作家的虚荣心、自信心,也可以给作家带来了一些奖金。我记得在一份报纸看到一个可爱的年轻作家说:‘莫言已经得了某个奖项,他可以休息了。’我觉得过去的莫言可以休息了,得奖的莫言还要更加奋斗,不应该让奖项变成阻挡自己前进的包袱。”
我又问:“有人认为你的小说有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让人联想到马尔克斯的风格。你的作品不停地对传统写法进行挑战,也借鉴了不少西方的技法?”莫言说:“西方技法对我是一种刺激,激活我的记忆力,增长我的信心:你胆大,我比你还胆大。我对西方小说看得不多,一个作家看另一个作家的作品,从技巧上来说,确实也是有一种窥一斑而知全貌的现象。就好像《百年孤独》,我至今没有完全看完,但是我很清楚马尔克斯的语感,虽然是翻译家翻译过来的,但相信还是传达了原文的风韵。马尔克斯为我们树立了一个标杆,也设置了一个陷阱,标杆就是他已经达到了这种高度,陷阱就是你往他靠近,你就会掉下去淹没了,可能就有灭顶之灾。”
当年我仍对莫言小说的故乡情结印象深刻,便问:“故乡山东高密是你写作的源泉。有人说,莫言的作品以写农村题材居多,没有学者气、文人气,因此至今还是一个‘乡土作家’,无法进入更高的层面。这话你是怎么看的?”莫言说:“关于故乡的这个概念,包含非常丰富的内容。‘乡土作家’对我也不是贬义词,就像贾平凹说‘我是农民’一样,说我依然在乡土的层面上写作也不是一件坏事。所谓的乡土不是狭隘的乡村,每一个作家的乡土是他所寄身于其中的地方。对王安忆来说,乡土是上海,贾平凹的乡土是商州,实际上每个作家都是‘乡土作家’。其实每个作家都有局限性的,一个作家不可能包罗万象,每样事情都写得很地道,那是受个人的经历局限的,但这种东西可以通过技术性的手段来修正一部分。实际上,别人对我的评价是有很多意象化的,我的《酒国》《十三步》是写城市的,其实我写城市、乡村各占一半,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只能写农村呢?”
我向来欣赏作家不断尝试的勇气,便问莫言如何思考作家风格的定型化?莫言答道:“我是特别怕成熟和拒绝成熟,一旦成熟就很难改变,但刻意变化是要冒风险的。《红高粱》后,我完全可以沿着这个路线写第二部、第三部,写了父亲再写我,本来我也是这样想好的,但是我觉得这样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没有再推进的必要了。下一部就要跟以前所有的这些区别开来,没有人说我一定在马尔克斯的写作道路上走,通过《檀香刑》的写作,我们断绝了关系,离开他很远,下一部可能跟马尔克斯在一个房间里面对面地写作,这很有可能是一场巨大的冒险。”
2010年1月,莫言再到广州。南方书城早已关闭,莫言的记者会设在对面的广州购书中心,我受邀参加。稠人广坐,无缘深谈,而获赠莫言签名的新著《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