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崔斯也
“也许人类社会将进步到不需要公路和汽车的阶段,但人们永远需要公路片。”
在众多电影类型中,公路片指的是将故事主题或背景设定于公路上的那一种。在一部标准的公路片里,主角大多会在旅行中完成一段生命体验,通过在路上的一系列情节推动完成影片的主题。
广义上来讲,以公路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和公路片有着相似的表达,讲述主角在旅程中历经变化,人物性格、情感、命运有所改变的旅途故事。
甚至,讲述奥德修斯海上旅行历险的史诗巨作《奥德赛》,以及我国四大名著之一的《西游记》,从某种角度讲也可以算作此中佳作。
“公路”作为电影中被使用的一种元素,早在20世纪30年代的好莱坞流行影片中就时常出现,无论是《关山飞渡》这样的西部片,还是《二十世纪快车》这类的喜剧片,公路旅行、冒险都是推进影片情节发展的重要元素。
但在这一时期的电影中,公路元素往往是服务于其他主要故事类型而存在的,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二战结束后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才有所改变。
二战之后,失业潮席卷美国,经济陷入萧条。1953年,艾森豪威尔就任总统后推出的一系列“以工代赈”的举措,推动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高速公路建设。
在此后的40年间,现代化公路铺满了美国的乡间田野,汽车与摩托车的普及使得人们可以实现“说走就走”的公路旅行。而在美国与高速公路一同出现的,还有一群迷茫的年轻人。
1948年前后,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第一次使用“垮掉的一代”来形容二战后美国的一众青年。这些年轻人崇尚简单生活,厌弃工作和学业,并以浪迹天涯为乐,他们以近乎沉沦的方式向当时美国的传统价值标准发起挑战。
图/ 电影《在路上》
一边是精神的极度空虚,另一边是现实世界的高速建设。在汽车高速行驶的公路上,在一场场没有目的地的旅行中,嬉皮士们可以伸手搭车横穿美国东西两岸,青年们空虚的意志得到了虚无的安慰。
也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汽车不仅仅是交通工具,它开始被赋予更深层次的精神意义,承载起人们无处安放的叛逆与出逃的渴望。也因此,公路旅行成为一种反主流文化的具象象征。
这些元素被电影所借鉴,于是,在20世纪60年代的好莱坞电影市场,以《逍遥骑士》《雌雄大盗》等作品为代表的公路电影作为一种独特的电影类型横空出世,并迅速为人们所熟知。
其中,《逍遥骑士》被视作现代公路电影的鼻祖。影片中,两位主角比利与怀特骑着机车上路,前往新奥尔良参加狂欢节。这趟旅程承载起了一代人对于“绝对自由”的炽热追求。
影片借由两位主人公向观众传递出一个事实:对抗虚无的旅行并无尽头。尽管没能找到答案,但行驶在路上的每一刻,都是迷茫的年轻人对于他们眼中的虚伪世界最有力的叩问。
而《逍遥骑士》最终以不足40万美元的投资博得了2500万美元票房的回报,狂揽7项奥斯卡提名。这样的辉煌成绩足以证明观众对于影片的追捧与喜爱。
在这一时期的公路片里,主角不再需要借助某种明确的目的而出发上路,角色可以为了出发而出发,为了追逐虚无的自由陷入狂热的冒险。观众可以与角色一起,在不断出现崭新景色的镜头里,共同叩问内心的疑惑。
公路片的诞生与辉煌,映照着独属于那个时代的不安,人类一边激进地征服脚下的土地,一边徒劳无功地对抗内心滋生的种种虚无意志。
尽管公路片从诞生起就和美国梦的发生与破灭牢牢绑定,但它独特的表达魅力使其短时间内在全球得以发展,并迅速衍生出各类细分类型。这使得我们如今在谈论公路片时,已经是在面对一个庞大且广泛的电影类型。
到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好莱坞在历经动荡后逐渐回归稳定,主流商业电影类型得以被明确细分规划,公路片在这一时期开始逐渐转变为“向内探索”。
公路片被规定为一场旅行、一段路途中发生的故事,创作者们更为集中地在其中发掘人与人的关系,或依托这样的剖面,来探讨广袤的社会议题。于是,公路片的创作发生了有趣的变化,人们逐渐发现公路片还可以加入喜剧、家庭、伦理、犯罪、悬疑等类型元素。
这一时期涌现的如《雨人》《阳光小美女》《疯狂的麦克斯》等作品,通过不同性别、不同地域的主人公,讲述着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故事,但相似的是,公路片开始通过提供亲情关怀或感官刺激等商业元素来靠近观众。
图/ 电影《阳光小美女》
这样的转变也代表着公路片在作为商业类型片存在时,逐渐不再只是离经叛道的出逃流浪,它的对抗感被减弱,叙事逻辑逐渐回归主流的文化表达。
但在商业类型之外,独立电影或文艺片领域的公路片,反而开始更加深刻地触碰人性议题,相比于“垮掉派”的缥缈困惑,公路片开始瞄准一个个更为具体的已知矛盾。
1991年的《末路狂花》正是这类作品中的一座丰碑。影片中两位女性在一场压迫性的悲剧中,不分昼夜地携手逃亡。影片划时代地以女性视角挑战主流男性叙事。这部电影所揭露的性别压迫与女性困境即便放在当下依然发人深省。
而到了今天,公路片仍在影坛绽放其独有的魅力。近年来涌现的一众作品频频在票房或各大国际影展有所斩获,但现今的公路片,已经与早期的作品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样貌。
“相比早期作品,最近的公路片显得没有那么叛逆了,这与整个时代的气候有关系。” 活跃在豆瓣的影评人“晚不安”这样评价近年来公路片的风格转变。
在他看来,如今市场上既有《绿皮书》这样趋向流行的常见的公路喜剧,也有着如《无依之地》《驾驶我的车》这样对准生活困境或封闭空间里二人关系的“潜流暗涌”的作品。
而在中国,公路片的发展历程却尤为独特。2001年,中国上映了首部公路电影《走到底》。这部电影表现平平,或许说明了当时国内的主流价值观念并不契合公路电影相对狂放自由的表达方式。
直到《落叶归根》《人在囧途》等影片的出现,公路片通过贴近叶落归根、回家过年这样更为国人所能领会的旅途故事,逐渐打开了在国内的电影市场。
在知名影评人“二十二岛主”看来,中国地大物博,其实有着比较丰富的公路片素材土壤。但谈及公路片创作的本质,相比路上的风景或遇到的人,最重要的可能还是主人公在路上的成长,而这就需要环境中遇到的人或事给予主人公改变。
“像后期内地电影市场出现的黑色喜剧公路电影《无人区》,正是在主人公面临的困境与磨难中,去挖掘到了人性或社会的阴暗面。”“二十二岛主”评价称,中国其实不缺公路电影的土壤,缺的是敢拍的勇气与会拍的智慧。
图/ 电影《无人区》
太空时代,人类还是离不开公路片
电影《大佛普拉斯》中有这样一句台词令人印象深刻:“虽然现在是太空时代,人类早就可以坐太空船去月球,却永远无法探索别人内心的宇宙。”
科技日益进步,人们总在追寻更高效地抵达目的地的方法,科学家与科技公司已经将人类的旅途延伸向地表之外,可人们却仍在面临与徒步旅行时相似的内心困惑。
但类型毕竟只是电影承载创作者思考的容器。公路片作为一种经久不衰的独特电影类型,可以承载起不同时代中人们对于未知远方的幻想,人们总可以在一场两小时的银幕冒险中,短暂地逃离当下的生活。
“二十二岛主”认为:“当下时代的公路片,已经越发呈现‘去公路片化’的态势。当车辆或交通工具只作为载体,重要的还是人与人,或者自己与自己相处的改变。这可能也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一个命题,人能否与自己相处融洽,又能否处理好周遭的自然、人文关系,这是当代人所焦虑的,也是在现在的公路电影里愈加体现的。”
当下,人们在有限时空下的生活频频被各种意外打乱,每个人都迫切地在精神层面寻求出逃。“晚不安”也提到,疫情影响之下,人们或许会将外出旅行的欲望,转化为对公路片的渴求与召唤。
相比于具象的公路,公路片中主角对于自我的迷失与找寻、成长与蜕变,才是真正的核心所在。或许有一天公路片真的可以脱离公路与汽车存在,但只要人们心中仍有远方未知的终点与必须上路的意念,公路片将永远保有其独特的生命力。
图/ 电影《绿皮书》
对于公路片拥有如此长久的生命力的原因,影评人“电影榨汁”认为,所谓的公路片模式,其实也类似编剧们常说的“金羊毛型”故事。其来源于希腊神话“金羊毛”的传说,指的就是一行人要走上一段艰险的旅程,去追寻一个目标,但他们最终发现,也许这个目标不是最重要的,路上所收获的一切,才是最重要的。
一段实际的旅程和一个人成长、收获的旅程是重合的,这类故事比较容易上手,也是最原始的故事创作原型之一。而这种故事类型也已经成为“集体无意识”,最容易为观众所接受。
或许公路片的伟大之处,本就存在于电影之外。毕竟在银幕内外的一场场旅行中,你我人生故事的书写从未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