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初的成都正值高温,自桐梓林地铁站出来一路骑行,以小叶榕、梧桐为主的行道树长势喜人,茂密间泄出夏日夕阳最后的余晖,橙黄拖着粉紫,一路往西边奔去。
一路朝西的,还有单车上正奔向野梨树的人,诸如我,和月初用海报刷屏朋友圈,应声在那个夜晚要到店的每个人。
而实际上,出于一种被宣传气势打败的考虑,开业当晚,承诺到店的人并没有想象中的多,松散之中大多是来凑个热闹的游人。
也可能是第一次当老板,面对热情而至的人,不知道说些什么,只顾观察。
晚8点半左右,朱彦点的饺子到了,书店里的人不少,但大多只顾看书和打望,暂时和他没什么交流。隐身吧台后吃上两口,高温天气下,店内空调开到19度也并挡不住人多带来的二氧化碳浓度升高,造成的酷热难消。
饺子吃不下两口便放下了,要酒的客人是否冲着“可能是成都独立书店里酒最好喝的”名头来,不得知。
8款精酿,有着对应作家为形象的好看酒单,由浅入深的排序,IPA、酸艾尔、古斯、比利时双料、果泥,帝国世涛,可试饮后作最终选择。
晚9点,书店开始涌入更多人。吃过饭的,遛弯来的,走二场的,瞬间聚在这间老小区一层的两开室小屋里。
这里是野梨树书店,一间以书和酒为主的独立书店。
追溯至开业前更早的几天,朋友圈中不止是好友,独立书店老板、作家、艺术家、音乐人,均为这间名叫“野梨树”的书店转发。后来,又偶然刷到喜欢的读书博主发出的信息,为独立书店越来越多叫好,为喜欢的乐队在书店做分享兴奋。
· 开业及开业活动海报
铺天盖地,来势汹汹,不知书店是什么来头,也不知店主来者何人。按常理说,这样声势浩荡的交际圈,总该略知一二的。
后辗转通过朋友打听,得到的信息不多:店主朱彦,天秤座,不爱主动。
而在这不主动进入对话的前提下,开业当天也被揪着说了不少话。插不上开业的话,也插不上开业前4天活动的话,错过热闹的活动日,终得清闲下午,与朱彦聊了会儿天。
和开始说的一样,能得如此规模宣传的书店老板,来头必定不小。而实际上,当我们面对这样一间新开业的书店,一间几乎从地里刚冒出来就花繁叶茂的书店,几乎一无所知。
朱彦,90后,湖北人,爱音乐,爱喝酒。野梨树开店前,曾在明月村和明月远家工作,再早些,亦在雅安、杭州、丽水等地的乡村工作和生活。
但关于城市生活的记忆已经久远,以朱彦的话来说,“过去几年,我在乡下过着一种梭罗般的生活。”
前后4年时间,远离人际、脱离主流的乡村生活,让朱彦能在基层、边远地区沉下来。没有城市里下班后丰富的交际和夜生活,工作以外的时光,是书籍和自然节律与之为伴。
这当然是许多人理想中诗和远方的模样。但真正身临其中,孤独与自省才是日常。
乡村生活自然是自在的,没有过多的压力,拥有大量的独处时间,但同时也意味着,人际交往和自己喜爱的音乐与酒也同样产生了距离。
例如自己喜欢音乐,喜欢听live,但身处雅安深山,驱车至成都至少5个小时的路程和时间成本太高;喜欢喝酒,每次回成都都要和好朋友喝上几杯。这样的氛围与便利,在乡村里无法实现。
自己所追求的电影、艺术、音乐,都必须基于城市赖以生存。
起初对消费主义产生怀疑,于是另辟蹊径去到乡村,实验并验证,最终的结论是,在乡村很多东西都得不到。
独处时大量的阅读,如梭罗的《瓦尔登湖》,如古希腊哲学中,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城邦制度中提到的“脱离城邦者,非神即兽”,让朱彦更加矛盾,也更多思考,何为良好生活。
3月结束明月村工作后的朱彦必须做出选择,回成都,或回到家乡,继续自己从2019年开始的文学写作。
把回家纳入考虑的因素有很多,诸如生活成本降低,不必过分焦虑;重新回到家乡,熟悉的场域也会给写作带来滋养。
“只有通过书写,只要继续书写,那些干枯的河流、腐烂的大树、离开的人们,都会重新活过来。”
而事与愿违总是人生的常态,开书店这件事,猝不及防地被提上了日程。
4月末,朱彦开始在三环以内搜罗可以开书店的铺子。
北门不作考虑,南门已经有太多书店,西门在朋友的建议下暂无较好的土壤,而东门,彼时自己日常生活的区域,朱彦觉得高楼新楼太多,密集之中仍不是心中的优选。
最终在紫竹西街签下的这间铺子,前身是小吃店,电话沟通后恰好房主就在附近,顺势看了铺子。得知朱彦想开间书店,房主态度友好,认为开书店的人做事干干净净,爱读书的人做人干干净净,于是谈好价格就租下了铺面,三天后施工进场。
· 野梨树书店前身
从5月17日签合同到7月6日开业,一切井然有序。
虽然决定看似仓促,但开书店这件事,朱彦想了很久。材料、样式、设计,早在脑海里有了雏形,现在,只需按照具体户型分区做适配就好。
· 书店内正在施工
一件老小区一层的二居室小店,打整起来也并不算轻松。
比如厕所,因为老小区管道原因,必须掘地三尺,重新铺排管道,这里花了重金;比如门窗,考虑到文化活动和营业时间较晚,害怕扰民,于是全部安装双层加厚隔音玻璃,这里也花了重金;还有定制的、踮脚可拿到最高层书的书架,两套可供不同氛围及功能的独立灯光系统,舒适的座椅,都做了考量。这些都是必要的。
靠里那间的桌子是最后一天才买的,之前考虑是否要用沙发来营造酒后慵懒的氛围,最后发现,沙发只会占地更多,实用性更小。
现在,适于办公的桌子利用率更高。在此饮酒、阅读,最近还有很多人在这里过生日。这些或许朱彦曾经期待,但不敢想象,现在,每天都在发生。
开业当天,书架也并没有被书籍填满,从进门左右手的书架到靠里的隔间,有客人来店里说,“书还没有我家的书多。”
购书成本亦需纳入资金准备之中。如果填满所有书架,至少还需要大几万块。而对于一间小体量书店来说,这么大库存量的书籍是否有必要,还是说只是为了填满自己的虚荣心。
最终,朱彦将重心放在了书籍选品上。拥有强烈个人意志的,偏向人文性的书籍上架。包括诗歌、文学、电影、音乐等,充满人文关怀,如加缪、黑塞、三岛由纪夫,古希腊文学、俄罗斯文学等。
人性,构成了这家店的性格。
也会有人提示他,作为一间书店,不顾市场与客人喜好,过度偏向个人意志,这样会不会太危险。思量后,朱彦觉得自己恰好在这个部分拿手,他游刃有余,他十分舒适。
既然做不到完美,既然不能面面俱到,那不如就这样,在自己有把握、自在的范围里,选自己喜欢的书,也许是一家独立书店可以走得更长久更开阔的路。
首批书目中包含文学类、艺术类、社科类,少量绝版书、作家签名版书,其中后两类因资源稀缺仅开放会员购买。书籍陈列上,却看不见明确的分类标签。
如俄罗斯文学中,托斯耶夫斯基、奥斯卡贝耶夫、普希金等的作品中都包含历史与战争,生活与命运,不能仅用一个标签来概括。
朱彦起初有个比较浪漫主义的想法,更偏向于用一句话或者一些书的内在逻辑来归纳一类书,比如在古希腊文学、史诗与历史、戏剧的分类中,用《但是还有书籍》第二季中,国图管理员顾晓军翻译的那句,“让我们且从/阿特柔斯之子/人民的主君阿伽门农/与神圣的阿基里斯/最初因争吵而分道扬镳时/开始我们的讲述。”
尊崇个人意志的结果是,越来越多的人表达出“这里的书架仿佛我自己的书架”;也有早早加过微信,却在喝过酒后才敢表达自己夸赞之情的人,仅因店里唯一本李沧东的《烧纸》的滔滔不绝;还有来店上看了一天三岛由纪夫《美与爆裂》的读者,最终买下,但放在书架上共享阅读的慷慨......
如果不开书店,朱彦会选择开一间酒馆,只是因为酒馆仍然不足以实现自己的全部想法,他也认为酒精与书、艺术从来都是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也因为“书籍+酒”可以汇聚起更多的人。
开业的前一晚,一些作家朋友、音乐人提前来探访,大家边喝着酒边谈论着一些话题,像柏拉图的《会饮篇》那样,越是陶醉时越可以进入到话题的本质。
· 书店内的文化活动现场
“书+酒”在自己拿手的领域里,更加游刃有余。
回到老生常谈的问题,被问及自己是否是幸运的人,朱彦的回答是肯定的。
开业前网络上朋友们大规模的自主宣传,是幸运的,装修预算不够,朋友们鼎力相助,是幸运的,装修没有遇上麻烦,甚至师傅每天催朱彦确认图纸、用料信息,是幸运的,曾共事过,但多年未见的同事们主动前来帮忙打扫卫生准备开业,是幸运的。
野梨树Logo、酒单、开业海报的设计思路都是来自朱彦,由两位女性设计师诗蕾和燕七来完成,最后大受好评,是幸运的;书架的书不够,朋友拉来几箱家里珍贵的古书摆进书架供人借阅,是幸运的;朋友从北京运来的,仅运费都500多元的书籍、CD,包含理想国M译丛全套、企鹅小黑书全套、博尔赫斯全套的书供上架,是幸运的;其他独立书店老板主动在自己的社群里发野梨树开店信息,读者闻讯前来,是幸运的。
此类例子不胜枚举,正是在朋友的托举、滋养下,野梨树顺利开业,和朋友一起完成了一间书店的诞生。
个中艰辛不谈,如同高德地图常提示的那句话一样,“虽然前方拥堵,但您仍在最佳路线上。”
● ● ●
关于书店名,野梨树,取自锡兰电影《野梨树》,这是一部朱彦很偏爱的电影。
影片讲述为了出版自己小说的青年锡兰从伊斯坦布尔开始的回乡之旅,历尽周折出版的小说最终也无人问津,似乎只有曾经关系疏离的父亲认真地读了好几遍。父亲曾执着地要在山坡上挖一口无水之井,影片的末尾父亲仍在雪地里挖那口无用之井时,锡兰选择了下入井中帮忙,即便知道那是一场徒劳。电影在一首巴赫的c小调帕萨卡利亚与赋格中结束,落满了雪的山丘上,一场父与子的和解寂静无声。野梨树结出了它酸涩的果实,在一片贫瘠之地上。
而在成都,在紫竹西街,朱彦的野梨树,正蓬勃生长。
● ● ●
编辑丨浪仔
摄影丨vancy,或由朱彦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