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灵水,出自桐城西北的龙眠山。它是绵延数百公里的大别山在东边的余脉。因为“山尽山复起,宛若龙眠形”,所以号称龙眠山。
也正是在大小二龙山之间,龙眠河斗折蛇行而出。它在穿过古城之后,一路向南汇入嬉子湖。这是桐城唯一的内陆天然湖泊,在接纳挂车河之后,其下游与菜子湖连体过枞川汇入长江。
【桐城地形图/来自网络】
某种意义上,桐城是一个鱼米之乡。打小我便记得,这里的稻谷一年两熟。每年的暑假正是桐城人“黄汗淌黑汗淋”的苦日子,既要抢收早稻,又要栽种晚稻。但辛勤的桐城人,早出晚归,用“卖背心骨”来养活家庭,并支援家乡的建设。
加上桐城北接庐州(合肥)、南连安庆,清初桐城诗歌总集《龙眠风雅》序言中称,“龙眠介南北之交,为江淮之都会。”如果能打下桐城、安庆,溯江而上,可以直逼荆楚,和天府之国。顺江而下,可以直捣南京。尽管在朱棣时“天子守国门”而迁都北京,但南京依旧具有一定的政治地位。和南京只有一箭之遥的桐城,非常适合作为去往南京的中转之地。所以这样想来,张献忠之所以对桐城念念不忘,也是战略安排。窦成、杨尔铭在守城上坚定不移,也算是为自己的老家作贡献。
一
这样的地方,自然也是移民的好地方。姚鼐家族“上世为余姚人,元至元间有仕安庆者,逸其名,悦桐城山水,居焉”。
但是更多的人,却是因为战乱——宋元时期纷起的硝烟,让徽州和江西成为官兵与起义军的拉锯之地,逼迫着当地的名宗巨族只能不断搬迁。相比较其它地方,桐城距离这些地方并不遥远,文化和环境相差不大,加上地理位置相对优越,所以后人纷纷而至,其中,来自江西的,尤以饶州鄱阳瓦屑坝为主。
【除了河流之外,池塘也遍布桐城各地/摄自王千马】
随着移民压倒土著,当地的人口结构被彻底改变,而文化更是多元。别看今天的江西很落魄,但在宋元时期,它和徽州一带,是中国学术上的一个高地。
“宋、辽、金时期的江西、新安一带是理学家、诗人、散文家的策源地:其地书院教育最为发达,著名者有白鹿洞书院、鹅湖书院、象山书院、盱江书院等,讲学者有朱熹、陆九渊、周敦颐、吕祖谦等,旨在研究、传播理学。其地是文章学重镇,唐宋八大家中欧阳修、王安石、曾巩皆是江西人,至元代,危素古文卓著……”(《地理与学理:“小桐城”和“大桐城”之辨》,王思豪)
这些大家族的到来,携来理学与辞章学的深厚艺术传统,也让桐城兴起诗书之风——明永乐二年(1404年),桐城的第一个进士横空出世,他即是桐城麻山人刘莹,其先祖原住婺源。
这也很能理解,为什么“六尺巷”的典故会出现在桐城。“千里家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这首“让墙诗”的主人正是康乾时期的“父子双宰相”中的父亲张英。他的先祖于明洪武、永乐间自鄱阳瓦屑坝迁居桐城。理学的熏陶,让父子一辈子都选择了忠君报国,同时拥有了“礼让”的大气度。
【在六尺巷感受和谐、礼让/摄自王千马】
但在讲究和谐的同时,颠沛流离的经历,也让他们对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更加爱护。这大概就是张献忠在桐城会连续碰钉子的一个缘故吧!
我爱这片土地,也爱着这里的人民。但有时我也常想,我的根到底是在哪里呢?以前的大半个中国,“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古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 那么,我的祖先是来自瓦屑坝、婺源,还是余姚、青阳、淳安?
只是,这样的念头也无非想着好玩而已,事实上,经过了这么多代人,即使真的是移民,也早已把异乡作故乡了。我们寻根,应该寻的是桐城的根。
只是,真的等我将视线投向龙眠河的历史上流时,在隐隐绰绰中等待我的,是大吃一惊。
二
桐城,古属群舒之地(春秋时期以前,对大别山以东地区氏族方国统称为舒),亦是“古之桐国,”(《桐城县志》),其“桐国”的大名,大概是因为此地盛产桐树。
桐树不是那种在初春开出喇叭花的梧桐,也不是上海老租界中由法国人带来的二球悬铃木,而是低矮的但果实能榨油的油桐。榨出的油可以糊纸伞,甚至是帆船,主要用作防水。然而,就像今天的桐城已经很难找到油桐,桐国之名也很快昙花一现。在春秋时,几经依附吴或楚之后,桐国消失。秦时,其地属舒县,隶九江郡。
【这才是我印象中的油桐/来自网络】
这个九江郡是当时的三十六郡之一,郡治并不在今天九江,而是寿春(大约相当于今安徽寿县寿春镇)。不过,它大体上管辖着河南南部、安徽大部、湖北大别山一带还有就是江西全省。从中也可以看出,桐城和江西的关联。
就像今天的九江常有意无意把自己和九江郡联系在一起,舒城也对舒县产生了某些暧昧的联想。一说,舒县和今天的舒城一脉相承,又一说,舒县之舒非舒城之舒,该县治所不在舒城,反而在今庐江县城西南一个叫“城池埂”的地方,地名大城坂(今遗址城墙依稀可见,30米护城河尚存)。日后,该县又成为新设立的庐江郡郡治。
谁也没想到,让我们骄傲的桐城,在很长时间内,都不曾拥有独立的行政区划。我不曾留意过的近邻,还曾是桐城的一个重要源头。
也就是这个庐江郡,出了中国教育史上最牛的人物之一,文翁。今天的四川,能成天府之国,一个是得益于李冰,他修筑了都江堰,二分岷江,让经常发大水的成都平原,得以水旱从人,另外一个就是文翁。他在汉景帝末年出任蜀郡太守,开湔江口,发展水利事业和农业生产,同时推崇仁教,重视教育,让民风鄙陋的偏远蜀地,从此有了教化。今天的成都,还有著名的石室中学。不得不说,得益于文翁化蜀,让他的家乡在多年之后深受川人给予的好处。这大概就是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成都某公园,将文翁和李冰、诸葛亮放在了一起/摄自王千马】
文翁,庐江郡舒人。因为这个“舒”字,让舒城一度和就近的庐江抢起了这位名人。这种抢夺,让我想起了有“卧龙岗”的南阳与有古隆中的襄阳之间,为了诸葛亮躬耕地这一“名分”,而相互大打口水仗,谁都不服谁。有意思的是,诸葛亮和文翁一样最终都身“归”四川。
但不管如何,庐江自然不认,毕竟此时的舒城县,和桐城一样还不见踪影。
三
根据《汉书·地理志》,当时的庐江郡“领县十二”,除雩娄(今河南固始县黎集)、寻阳(故址今属江西)外,其余10个县均在今安徽境内。其中包括郡治舒县,以及襄安县(治今无为县襄安镇)、临湖县(今无为县百胜乡临湖圩)、皖县(今潜山县)、湖陵邑(今太湖县东)、松兹县(今宿松县)、潜县(今霍山县),此外,还出现了三个名字,一个是居巢县一个是龙舒县,还有一个就是枞阳县。
【西汉庐江郡大致版图/来自网络】
前两者至今让人莫衷一是。居巢曾被今天“三家分晋”的巢湖市(地级)当成自己的前身,但事实证明,它更像是桐城位于嬉子湖畔、王阳明也曾拜访赋诗的练潭。至于龙舒,有人说其故地即在舒城,今天的舒城也以龙舒自称。但姚鼐在《汉庐江郡沿革考》写道:“龙舒,盖得今怀宁北、桐城南地。”舒城之所以号称龙舒,也有可能是因为它的母亲河——杭埠河,是从龙舒县所流下来的,古称“龙舒水”,进而以水呼城。历史的变幻,以及资料的缺失,让很多传说和考证变成了立场不同的各据一词。
倒是枞阳,相比它们,历史要清爽得多。这个从舒县分出来的县城(县治位于今天枞阳镇),大多数时位于长江之滨,正处于嬉子湖菜子湖的入江口。由于地处要津,自古就有“蛟龙之害”。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一代雄主汉武帝曾于此射杀了一只“蛟”。“舳舻千里,薄枞阳而出,作《盛唐枞阳之歌》。”(《汉书·孝武帝本纪》)但这并没有改变枞阳水患频发的局面。小时尿床,父母就故作威胁,“枞阳发大水,淹(读安)死来尿鬼。”
不清楚是否缘于这个原因,枞阳县在几经周折之后,开始向龙眠河的上游拓展。南朝梁时,重新复设的枞阳县,已将县治设在今天桐城东门外。隋大业九年,又于此筑同安古城。此时的枞阳,业已改名同安。而原先的枞阳,作为同安的东南乡而存在。
尽管距离成为“桐城”还有一段距离,但古城的建筑,让桐城开始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本体”,也因此拥有了自我意识。
到唐明皇至德二年(757年),因为忌讳安禄山叛唐,改同安为桐城,此为桐城县名之始——这样一来,桐城从“实体”到姓名,已经一应俱全,真正成型。
也正是在枞阳改名同安前后,推行以州统县的隋朝,于隋开皇三年(公元583年),废庐江郡置庐州,州治由舒县移建于合肥。为保存旧名,改舒县为庐江县。至此,“舒县”消失。但是,舒州和舒城县却相继而生。
【与舒城的历史有着确切关联的,是刘邦侄子刘信,他被封于此,曾主持修筑著名的七门堰水利工程/来自网络】
前者领怀宁、宿松、太湖、望江、同安5 县,形成了今天桐城所在安庆地区的主体格局,安庆中的安便来自“同安”(某种意义上,桐城是安徽的源头。因为安庆之名源于桐城,安徽之名则源于安庆和徽州)。后者则是在735年,国家析庐江、合肥两县地而置,属淮南道庐州。这也是舒城县的正式源起。
此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兄弟,正式分家,各自顶门立户。相比较政治中心偏移之后的庐江,以及后起的舒城,由于“抵天柱(山)而枕龙眠,牵大江而引枞川”,桐城开启了自己弯道加速的大好人生。尽管同安古城在两度迁徙之后,“故城倾圯。”但在明万历间,在“乡贤盛侍郎汝谦、吴布政一介二公”的经营下,又建新城,“有门六,东曰‘东作’,东偏曰‘向阳’,南曰‘南薰’,西曰‘西成’,西偏曰‘宜民’,北曰‘北拱’,各有楼,计地八百二十七丈,计雉堞一千六百七十有三,计费银二万一千二百两有奇……三月城成,南京礼部尚书翁大立撰记勒石东城外。”入清以后,桐城县城又经历多次重修。这不仅让桐城成了新兴的移民城市,也保证了桐城在面对张献忠时,有了抗敌的底气。
自此,桐城长成了我们所期盼的那个样子,甚至让庐江和舒城相形见绌。只是,也就在桐城一马平川之时,时代却悄悄地给它挖了个坑。
此文为《六尺巷很短,桐城很长》第二部分,若全面了解文都桐城的前生今世,请继续关注“吾球商业地理”之“大国百城”栏目。
撰稿|王千马
主编|王千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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