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唐诗世界,我几乎毫无准备,却也并非完全偶然。当时,我读了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一个1962年的英文版本。诗中,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与一座山面对面交流。
我至今记得读到这首诗时的激动。那个时候,在西方世界,公众还没有像现在一样关注环境问题。高山属于风景,被称为是“崇高”的,引得不少勇敢之人去攀登。而李白却在诗中提到了一个显明的道理:山,是一个静穆、庄严、令人尊敬的场所(在敬亭山这个名字中,有“敬”字)。在山的面前,人——脆弱的、短暂的人——所能做的,就是坐下来,静静地看山。
欧洲文学中的诗歌实践(古希腊,古罗马,以及后来现代的罗曼或撒克逊语言的作家),让我们习惯了运动感,习惯于欲望和激情,情感往往转瞬即逝。相比之下,面对敬亭山而坐的李白带给我的,完全不同。我所受的教育,我学会的语言,对此尚不习惯: 那是一种冲和,一种内心的平和。要想达到这种平和,并不困难。只需坐下来,默默看山。甚至不需要一座专门供人崇敬的山。
于是,读完李白的诗句后,我就起身前往离尼斯不远的瓦尔山谷。我离开大路,信步走上一条山径,直到眼前出现一道峭壁。那是一片陡峭的、垩化了的、没有植物覆盖的巨大岩石。在我小小的笔记本上,我用文字去写这道山壁,就像是运用文字去画素描。
后来,在毛里求斯南部的摩尔纳火山岩前面,我经历了同样的体验。我没有去追思一个悲惨的故事(一群逃亡的奴隶在这里跳下悬崖,以躲避达尔林省长派来的民兵对他们的追捕),而只是去感受眼前的这道岩石,完完全全地感受它,跟它融为一体。
在唐朝的诗歌创作中,山,大自然,占有重要的位置。诗人、画家们经常通过表现风景来表达自己。比如王维,他写下山水的旖旎,就像画出一个人的肖像。从整体上讲,给诗人、画家们带来灵感的,都是一些自然界的元素:树叶,森林,溪流,湖水,或岩石。
他们的眼睛看见了一些东西,而我们的教育已让我们对此视而不见。我们的都市风景过于结构化了,从而打破了一个古老的秘密,我们再也读不懂与人类语言不同的一种大自然的语言。古老信仰带给我们的—— 每一件东西,每一个生灵,都有一个“灵性”——在中国文化中是一直强有力地存在的。
这是中国哲学与古老的萨满教以及道教信仰的关联。这可不是一种神秘主义,一种炼丹术似的晦涩艰深,好让我们回到黄金时代,找回我们的“根”。在我们过度都市化和过度理性化的世界里,又有谁还会相信这些东西?
唐诗——也可以说,一切真正的诗——也许是与真实世界保持接触的最好手段。这是一种交融的诗,引导我们遨游于身外,让我们去感受大自然的秩序,感受时间的绵延,感受梦。
我第一次读到李白时,他所传递的信息是那么的显明,让我惊叹,同时又感受到了一种急切的召唤。我并没有发出惊呼:“写得真美”,我甚至没有迫不及待地继续往下读。相反,我冲出了家门,去寻山,寻找我的敬亭山,一座我可以坐在它面前的山。默默看山,与它融为一体。
当然,之后,我开始试图进一步了解唐诗。在图书馆里,我借阅了所有与这一遥远时代相关的书籍。我读了孔子的《论语》,读了《庄子》。之后又发现了孟子,尤其是墨子那些如此独特的思想。我渐渐发现了中国文学的丰沃土壤。人们称之为中国古典文学,然而,从很多角度去看,它都是一种很具现代意味的文学。我阅读了19世纪由德理文侯爵和朱迪特·戈蒂耶翻译的唐诗选集。
再后来,我还阅读了现代诗人埃兹拉·庞德以非常自由的方式翻译的唐诗——他用日本人的发音方式写李白的名字!
近日,我读到了中国一位了不起的作家、艺术家木心的作品。在他译成英文的《空室》(刘军译)中,我非常能够理解他在一篇短篇小说中提到的一个细节。在《那一天我不再是孩子》中,一名小男孩接受了一件礼物,一个青瓷小碗。这位平素无缘诗书的小男孩的耳边立刻响起了他在一本烧瓷工具书中学到的美妙诗词:
雨过天青云破处,
这般颜色做将来。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古代诗词的力量:可以在任何时代,任何场合下阅读。只需轻轻吟诵,就可以进入一个另外的世界。
勒克莱齐奥和董强
本书是友谊的结晶。它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与董强教授的相识。董教授是一位杰出的人,既是学者,又是诗人、书法家。多年来,在我们一次次的交谈中,萌生了撰写一本关于唐诗之书的想法。我们决定选出一些唐诗,结集出版,并提供全新的法语译本,配上董教授的书法作品。我们一起挑选了本书中的诗,着重强调这一杰出时代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些时刻。
在这一重读唐诗的过程中,我们发现唐诗中蕴含着深刻人性。它产生于对未来的未知与不确定之中,历经战争与饥荒。尽管在我们之间相隔了巨大的时间鸿沟,然而,在阅读过程中,我们感到同那个时代的诗人和艺术家是那么的近。我们能理解他们,那个时代与我们的时代是如此的相似。
《唐诗之路》
[法] 勒克莱齐奥、董强 著,董强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11
我们想与读者分享的,正是这样一种深深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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