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啄木鸟
来源:溪云斋(微信公众号)
转场,是牧人一年四季中的大事,是游牧生活一个重要的环节,也是游牧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即使关山万里,路途迢迢,也无法阻挠梦中一再重现的遥远行程。
牧人,逐水草而牧,就像随着季节迁徙的候鸟。每一次的转场,都是披星戴月,风餐露宿——人在旅途,牛羊在旅途……
可如今,春秋时节畜群由一地到另一地的腾挪,转移,已失却了原始转场的艰辛与况味,也失却了传统的诗情与画意。只要有公路,只要架设有护栏的汽车能抵达的地方,就再也看不到传统意义上的转场景象。
以前需要一周或更长时间的转场,只消一两天就能完成,短平快。牛羊挤在车厢里,密密匝匝,就像沙丁鱼罐头里的沙丁鱼。在飞驰的汽车里,牛羊的眼神不再有祥和与宁静,而是充满了疑惧与无奈,迷茫与困惑。千百年来承载着厚重历史与游牧文化的转场,在现代运输工具洪流的裹挟下,已渐渐失却了祖祖辈辈沿袭的古老传统与慢时光的节奏……
记得小时候,生产队里的牛羊在每年的春天进山时,负责放牧的蒙古人家都要提前将拆解的蒙古包整理捆绑好,备好一路上风餐露宿的食物,备好做饭煮茶的锅与壶……而后选择在某一天的早晨,将所有的生活用具驮上马背或驼背,向天山深处的牧场进发。没有诗意的挥手告别,也没有仪式感的场景,就像四季按步就班的出工一样自然。骑着高头大马的牧人赶着羊群或牛群,身后跟着驮着蒙古包或生活用品的马或骆驼。一两只黑色的牧羊犬,像殿后的忠诚卫士,慵懒地走在最后面。畜群走过,扬起的白色灰尘缓缓地升起,又缓缓地落下。干燥的空气中,弥漫着牛羊身上的尿骚味,久久不肯散去。
经历了山外寒冷而漫长的一个冬天,牛羊都孱弱不堪,毛色黯淡,瘦骨嶙峋。进入天山高山草甸牧场,得益于得天独厚的清凉气候,得益于饱含汁液的牧草,也得益于没有蚊虫的叮咬,只短短的几个月,等到秋天再回到山外时,牛羊一个个膘肥体壮,毛色油亮,仿佛经历了一次脱胎换骨,完成了化茧成蝶。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实行土地承包到户,叔叔一家有了过剩的劳动力,便转而养起了羊。年年的春天,都要赶着三百多只黑头羊,加入浩浩荡荡的转场行列,沿着古老的天山牧道去巴音布鲁克草原。叔叔说:“一群又一群的羊走过,牧道两旁的草已被吃尽,连个细棍棍都找不到。后面转场的羊饿的晕晕乎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瘦的没了形,只要刮点大的风,好像就能吹倒。可到了巴音布鲁克,神奇的是,吃了几天刚冒出嫩芽的小草,羊就像打了兴奋剂,时不时地撒起欢,抵起架来……有了鲜活的精力与精神。”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真实的转场描述,我如同身临其境,满满的切入感,感同身受。我仿佛看到了逆着山影转场的情景——蓝天高远,白云悠悠;四野寂寂,天老地荒。羊群沿着古老的牧道像云一样缓缓飘过,偶尔也有一两只逡巡疆域的苍鹰飞过,洒落下一两声空灵缥缈的长唳。
凡是与游牧文化有关联的,在我的意识中总是记忆深刻。四年前,在文友邀约的饭局上,我邂逅了新疆大学教授刘湘晨先生。他华发苍苍,谈吐儒雅,周身弥散着知性的气场。他来和静,隐身在天山腹地已有半年之久。他每天与牧民同食同宿,与助手早出晚归,拍摄录制土尔扈特部落蒙古人的原生态游牧生活,拍摄他们的风雨人生,也拍摄他们的喜怒哀乐。他拍摄录制的众多颇具人文情怀的影像作品,已在国内国外屡屡获奖。他说:“我现在从事的工作,是一种抢救性的发掘。再过若干年,随着外来文化元素的渗透,浸染,传入,同化,这种最古老最原始的文化将会渐渐退出历史的舞台,无处觅踪,不复存在。而我拍摄的影像,到那时,将会成为最客观最真实的历史记录。”
刘湘晨教授所言,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颇具前瞻性的预言。或许会在不久的将来,将被一一的印证,坐实。
中秋过后,又到了一年一度牛羊出山的季节。在四通八达的省道和国道上,我看到的是急驰而过的一车车的牛羊,传统的转场似乎已走近绝迹,完成了千百年来的历史使命。
社会在日新月异地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人们的生产方式,风俗习惯,传统文化,衣食住行……也会与时俱进,演绎发展,被渐渐的潜移默化,以另外的一种形式呈现。
我不是一个热衷于复古的人,也不是一个格外怀旧的人。但在这秋风渐起的金秋,雁阵掠过长空断鸿声声的暮色里,就像我在万籁俱寂月色溶溶的夜里,更喜欢读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一样,我更渴望看到转场的牛羊畜群走过一个又一个五色经幡飘拂的敖包,远远的逶迤而来——
于我,那是一幅《敕勒歌》般的梦里画卷,一首苍凉悠远的牧歌。
作者简介:
啄木鸟,地质工作者,中国地质作家协会会员,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进修班进修。散文,诗歌散见国内报刊杂志,喜欢在西部的大地上行走,用脚步丈量大地的苍茫辽阔,用心智感悟尘世的薄凉清欢;喜欢与温润的和田玉结缘,品玉,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