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葆元
我决定到侯家村去,应该是一次对青春的回访。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山村,当年我们背起背包从兴华街的学校出发,去上一堂劳动课。劳动课是我们学生时代的必修课,每学期7至15天,夏收麦,秋收黍,体验劳动的艰辛,磨炼意志,是很重要的学分。队伍穿过开元寺山缺,似乎走到了山外,谁知山外还有山,我们就一道山一道山地翻。开始的时候,看那山奇特,在视野里变幻着,雄峻壮阔,看过几道山梁,山就在记忆中模糊了,远处的山连成线,不同颜色的线在天际肆意奔腾,乱成高高低低的五线谱,分得出深绿、浅绿和淡绿,侯家村不知在哪条绿线底下。
我是在济南南外环一个公交车站牌上看到侯家村这个站名的,知道公交车已经通到那里。现在,汽车开进大山,尽管半个世纪过去,山路一下子就熟悉起来。山还是那些山,已经告别了荒山野岭的旧貌,山路平整如城市的小街,还是那么窄,要把山路拓宽可不是轻易说说的事,需把山坡劈开。当年我们踏上这条路时如履羊肠,乡民们推着独轮车出山进山,有一辆驴车坐着就算享福了。这条道真是决定着山里山外贫穷与富裕的道。
在这个金秋我重新走上去,其实是在重走一条记忆的路。路随山转,山路蜿蜒,与山路交叉着一条高速公路,在山涧中如桥拔地而起,从头顶掠过,就这么冲天一飞,飞出了青山打开的胸怀,这是一个时代的符号。
我乘坐的汽车似乎仍然走在怀旧的道路上,摆脱空旷,驶进村庄,两厢民居夹道,一辆大巴就把街塞得满满的,当年的情景一下子跃出脑海。当年我们是整个级部出动,8个班、400人,一个班在这里留驻下来。再打量这个地方,石的屋舍变成砖与水泥搭建的砖混结构小楼,几家房门洞开,是沿街商店,招牌告诉行人哪些是小超市,哪些是打尖的饭店。尘土与时光落在村宅上,销蚀着岁月的亮色,代之以斑驳,让我目睹了五十年的过往,但是比五十年前齐整多了。这里满目青山,念的是靠山吃山的经。曾经,所有的生活物质都取自于山,所谓山货,城垣里视为珍馐,在这里俯拾皆是,没有哪个把“珍馐”当成主食的,倒是商店里那些花花绿绿的商品是从山外运进来的。当年的独轮车没有这个机遇,是这条路连接起时代一程一程的站点。
走过曾经才知道当下,在这条山道上对比出与时俱进的哲理。我终于在车窗外看到了曾经的石墙,靠山的人是征服石的能手,不用水泥和土,只用石块就能搭盖起住房。那些墙,石摞着石,石叠着石,石缝里垫着小石,就那么排列着,挺立了百年千年,不腐蚀,不垮塌,带着骨子里的硬气与硬度,是山民精神的屹立。
当年的我们往前走着,穿过一个村庄留下一个班,当走到第八个村庄的时候停住脚步,前边大山挡道,在山的臂弯里卧着侯家村。多年后,在一次次对这段岁月的怀想中,我才悟到,没有挡住去路的大山,要么从山垭绕过去,要么从山头翻过去。
大概我们一家人去的不是时候,正值中午,侯家村静悄悄的。在村路上走着,期望碰到一位年长者,只有年长者才能拾起我寻找的岁月,可是村道上没有人,家家大门紧闭。人呢?是不是还在午休,抑或是进城打工没有回来,又抑或是搬进城里去住了?山楂树一棵接着一棵,满树山楂没有人收,像红玛瑙在绿叶间闪耀。
那年,我们的任务就是摘山楂。出村,从一条小路走进大山,山上层层梯田,梯田有的只有桌面大,田埂上都是山楂树。我们兴奋极了,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采摘,没有谁限制你偷吃,可以管饱,没想到吃几颗就不吃了,那玩意儿越吃越饿,饿得干不动活。我们每人每天向生产队交一斤粮票、两角钱,是伙食费。三顿饭,顿顿地瓜,不是生产队抠,是村民们家家这样吃,叫“同吃同住同劳动”,奉为圭臬。
我们实在“娇生惯养”,吃地瓜吃得直吐酸水。记得一个同学睡觉睡到半夜,突然胃里泛酸,来不及跑出去,就吐在地铺上,搞得全屋酸臭。屋外一道短墙稍挡就是厕所,厕所是个积肥的大坑,那个坑不是臭的,是酸的。你说,谁还敢吃不要钱的山楂?山楂是集体的,收回来一筐一筐堆到大队部里,等果品公司来收购,那是大队的集体收入。生产队部设在场园旁边的两间房子里,里间摆放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外间空着,摘下的山楂堆在那里,满屋甜香。
我们劳动的第二项内容是搬运玉米秸。山上的玉米棒子收了,玉米秸扔在山坡上,那是农民的柴火,要扛回来烧大锅底的。一捆秸秆十分沉重,女生要两个人才抬得起,我们男生则充大个儿,一人扛两捆。叶子如刃,拉得脖子、肩膀一道道血痕,一出汗火辣辣得疼,那时候感觉自己真的顶天立地了。往事催促着脚步,我寻找那条上山的路,满眼青葱的林木,秋天的落叶覆盖着一条通向浓绿深处的小径。我一下认出了它,没错,依旧石脊嶙峋,就是我们少年时走过的路。
五十年前,我就在这条路上被侯队长拦住,他身旁跟着一个“罗锅”,二人向我投来极崇拜的目光。侯队长问,听说你会写仿宋字?我回答,是!城市里,满城都在刷那种红油漆的标语,这里没有,青山绿水,寂寞了许多。听到我的回答,两个人立刻兴奋起来,说,生产队没有写标语的人,从公社借了一个,那人又被别的大队抢了去,正愁呢。我说,等我把这捆玉米秸扛回去。侯队长不由分说,一脚把玉米秸踢到田埂下,拉起我就走。
我在侯家村写了十余天红漆标语,所有墙面都写遍了,所以我认识那种石墙。负责这项工程的就是那个“罗锅”,他叫侯德山,大队会计,是这个村学问最高的人。他给我布置任务,我去涂刷。他在队务工作之余,不时跑过来看我,一边看一边夸。还有一群孩子,天天跟在我身后,我写字的时候,他们就坐在旁边看,一直陪我到收工。从他们嘴里我知道那座最高的山叫青铜山。他们骄傲地说,除了泰山,就是他们的青铜山。顺着他们的指点,我还看到了村子里的大柳树,那棵树从清朝就有,陪伴了村子几百年。大柳树那边是一片柳林,柳林里安息着侯家村的先祖。我说,等我写完这些字,带我去看看。孩子们一片欢呼。其实我就是他们的大哥。
标语写完的那个下午,是我们归去的前夜。那天黄昏,侯会计把我请到他家。走进一座石头院子,一家人在迎接我。院里石屋石碾石桌,侯会计指着石桌说,别回去吃了,就在我这里吃吧。我说,那怎么行?他抓住我不松手,侯家大嫂便端出饭来,侯会计立刻把他的孩子支出去。我看石桌上的饭菜,竟是白面馒头,自家磨的豆腐,上面撒着芝麻和盐。我从没吃过这样的豆腐,筋道爽口,与城里软塌塌的豆腐完全不一样。
半个月的地瓜肚子折磨着我们,我独自享受着侯家村的美食。可是我没有贪婪,只象征性地吃了一个馒头、几筷子豆腐,那是一个农家年节的饭,岂能狼吞虎咽?
饭后,我听到屋里侯家嫂子问丈夫,剩下的给孩子们吃吧?侯会计说,不,给爹端过去吧。
我带着全家在村子里走着,讲述着当年的故事。石院石屋换成了马赛克贴面的小楼,我寻找那些石墙,只在一块菜畦旁边找到一段残基。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跟我一起回顾往事的人。直到返程,要登车了,才看到两个正在聊天的女人。我冒昧打扰:请问,这里有一位背有点罗锅的人吗?曾经是大队会计,他叫侯德……
女人抢过我的话:侯德山。
我赶紧说,对,他还健在吗?
女人说,在!说着看了一下车旁的墙角,说,他天天坐在这里,咦,今天怎么没来?
我看看表,正是午休时间,侯会计可能歇着呢。我又问,这里有一片柳树林子,还有吗?
女人有点吃惊,看着我说,有,有!
她大概想问我的来历。这时候车发动起来,我赶紧登车,开动的车带走了她的疑问,也带走了我的追寻。再见,侯家村,我还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