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1年7月完成河西走廊的历史文化探访之后,我开始着手计划下一条路线。随着时间从夏季进入秋季,我的注意力回到了故乡东北。
2017年,我的第一条历史文化探访路线就是在东北,从满洲里到绥芬河的中东铁路北部干线。2018年,又走了从大连旅顺到长春的南部支线,也就是南满铁路。这一次,我要走的是东北东部的中朝边境线,从南端的丹东一路向北,途径集安、长白、延吉、龙井、图们,最后到北端中朝俄边境交汇处的珲春。
这将是一次历史跨度很大的旅途。
中国与朝鲜的特殊关系可以追溯到商周交替时期。当时,纣王的叔叔箕子被孔子称为“殷末三仁”之一,他看到纣王用象牙筷子用餐,担忧王朝将要覆灭,但又不愿舍弃民众,自己逃离,于是装疯卖傻,终被纣王囚禁。周灭商后,武王释放了箕子,箕子带领殷商遗民远走朝鲜半岛,被封为朝鲜侯。这是公元前1120年的事情。
在之后的三千年里,朝鲜半岛与中央帝国有着复杂的来往。中国历史上有一个传统,每当王朝交替的时候,那些不愿侍奉新朝也无力改变现状的遗旧们会选择出世,要么在自己故乡隐居过上田园生活,要么索性逃离,但交通和文化决定了他们又不会逃得很远,与中原距离较近、文化相似的朝鲜,就成了接纳一批批中央帝国前朝遗旧的隐士之国。
到清朝末期,朝鲜成为东方古老朝贡体系最重要的象征,然而日本的崛起与俄国的介入把中国与朝鲜拖进现代国际体系,中朝两国寻求社会革命与民族独立的经历交织在一起,朝鲜民族的义军斗争、移民开垦、文教建设已经成为东北历史重要的组成部分。
1950年10月19日,一场异乎寻常残酷的战争带来了二十世纪后半段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也决定了直至今天中国与朝鲜,乃至整个东北亚国家之间的关系。在七十一年后的10月21日,我前往丹东,开始探寻中国与朝鲜1420公里边境线上的些许过往与当下。
新冠疫情是当下这个时代的集体记忆,中朝边境已经全部关闭。这条路上的很多口岸城市曾经是旅行者得以窥见朝鲜这个相对封闭国家的窗口,如今虽然无法通行,却也因此排除了刻意塑造的游乐园式旅游景观的干扰,带来了一次冷静观察的机会。国与国的边境是空间上的界限,全球疫情则带来了一段特殊时间,在这些背景下,旅行就是空间与时间双重限制的结合,边界与限制就成了我这次旅途的预设底色。
在我刚刚启程后,新一轮疫情开始在中国多地蔓延,我的北京行程码也因此加上了星号,这给我的旅途带来了少许麻烦,不过也增添了与时代集体记忆相关的体验。
安奉铁路
北京开往丹东的火车路线,也是明清时期往返于北京和汉城之间的朝鲜使团走的路线。
当年写下了《朝天录》和《燕行录》的朝鲜使团成员,在两地之间走一趟要花两个月,今天有了高铁,若沿清末所修京奉铁路[北京至奉天(今沈阳)]和安奉铁路[奉天至安东(今丹东)],则他们从北京出发至朝鲜只需要六个小时,如果中国的高铁线路和朝鲜半岛的京义线(韩国汉城至朝鲜新义州)连通,那么从曾经的中央帝国首都到朝鲜王国首都,也就大半天时间。
经过平坦的辽河平原上的沈阳,往丹东方向的安奉铁路开始穿越诸多隧道桥梁,这条铁路原本是日俄战争中日军铺设的军用铁道。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后,日本第一军在朝鲜南浦登陆北上,从安东北面的九连城渡江占领了安东和凤城,准备合兵围攻俄国控制下的旅顺军港。在未得到清政府同意的情况下,日军铺设了从安东到奉天的军用铁道。
1905年初,第一军和在旅顺登陆的日军会师向北,与俄军进行了决定性的奉天会战,日方胜利。1905年9月,日俄两国代表在美国新罕布什尔州朴次茅斯海军基地签订《朴茨茅斯和约》,划出了在它们各自在大清国满洲地区的势力范围。合约规定,俄国将长春宽城子站以南到旅顺的铁路及附属一切权益转让给日本,日本由此获得了南满地区的势力范围,开始以铁路为基础侵占中国主权。
1905年12月,日本与清政府签订《满洲善后协约》,将安东到奉天的窄轨临时军用铁道改建为标准轨距永久性的商业铁路,规定由日本经营15年,之后将铁路及附属物估价出售给清政府,安奉铁路从此就被固定下来,交给南满铁道株式会社(满铁)经营。
1909年末,日本又强迫清政府签订《架设鸭绿江铁桥协定》,开始修建鸭绿江大桥与朝鲜半岛铁路接轨。计划完工之后,旅客可以从奉天经安东进入朝鲜,到釜山转海运抵达日本下关,这样,联通满洲-朝鲜-日本的东北亚交通体系即告完成。这条铁路在长春将与俄国控制的中东铁路北部干线连接,穿越大兴安岭和西伯利亚,从东京到伦敦实现亚欧陆海大联运。这是属于大蒸汽时代的野心。
丹东火车站
临行之前,北京骤然降温,我担心东北更加寒冷,事后才发现并无必要,故土用最温柔的深秋迎接了我。丹东午后的阳光极为温暖,江边带来的水汽让这里不同于东北其他内陆城市的干燥。在满眼的旅游广告中,我已将这里视为东北的度假名胜了。
旅行者们要感谢丹东火车站的位置规划。今天很多城市的高铁站都选择建在远离主城区的地方,不但为旅客增添麻烦,也让铁路与城市历史和城区传统结构发生了割裂,但抵达丹东的高铁依然在老火车站的位置停靠,旅客一下车就能直观面向这座城市的核心城区。我之前去南满铁路的终点旅顺站,那座火车站最初建设的时候,考虑到军事用途,准备一直铺到海边,可惜现在已经不再使用,丹东站弥补了这个遗憾,火车站距离江边只有八百多米。
2021年10月,辽宁丹东,丹东火车站。本文图片均为马特图。
1912年建成的丹东第一座火车站铁一浦驿使用了14年,1928年扩建为安东驿,这座车站几经修补,一直用到1980年代末。1989年在原址建成了新的火车站,然而不到二十年再次重建,现在这座是2009年更新后的车站。三座火车站的建筑形态变化趋势是越来越没有特点,也可以说越来越现代主义。
走出丹东火车站,最显眼的标志是站前广场上的毛泽东塑像。丹东城区沿江而建,并不是正南北方向,所以塑像的手势与火车站正面呈现出一个奇怪的角度,指向北京。我住在火车站旁边的丹铁大酒店,这座1991年开业的酒店是前一座火车站修建时同期规划的建筑,在酒店的高楼层可以眺望鸭绿江边以及对岸的朝鲜新义州,如果想找寻更前一座火车站的遗留,那就只有现在作为车站办公楼使用的前满铁地方事务所。
对照老地图,可以看到,丹东火车站前基本还是当年满铁附属地时期规划的格局。丹东城区大致可以分成三部分:以火车站为核心向北延伸,呈现棋盘形态的街区,曾是日本控制的满铁附属地,大体上对应今天的振兴区;继续向北,道路呈现不规则形态的街区,是曾经大清国的安东县,大体上对应今天的元宝区;两片街区之间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后文会提到),是第三部分,就是火车站南边相对新一些的城区。
丹东火车站前的满铁附属地曾经以日本街道方式命名,后来改成以经纬命名,街区形态和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照片上区别不大,非常容易对应辨认。正对火车站的是七经街,老照片上的站前广场空地现在是木都广场,西侧铁路招待所是曾经的日本安东旅馆,在二战后作为苏军司令部,向北第二个路口是新一百商场,也就是曾经的安东第一百货,更早的时候是日满旅馆。
鸭绿江边
从紧邻丹东火车站的丹铁大酒店走到鸭绿江边不到一公里,我沿着站前十纬路,从七经街口一直走到一经街口,就到了江边。现在这里是丹东城区内最热门的旅游景点,除了参观断桥和乘坐鸭绿江游轮是游客喜爱的项目之外,沿江步行道也是本地民众散步休闲的地方。
2021年10月,辽宁丹东,鸭绿江断桥。
在靠近断桥的路段,很多小贩兜售着朝鲜族小吃和朝鲜特产,提供朝鲜民族服装给游客穿搭拍照,还有收费望远镜,用于满足游客窥探对岸的好奇心,并没有人在意禁止摄像拍照的边境警示。如此热闹欢乐,如果不是有街景的差异,我甚至觉得这不是鸭绿江而是黄浦江,在浦东没有发展之前,黄浦江两岸差不多也就是这样。
1911年,日本建成第一座鸭绿江大桥,也就是现在的断桥,这坐桥当年的技术非常先进,其中一段桥体可以九十度水平旋转,以便较大的船舶通过。1943年,鸭绿江上第二座桥竣工,也就是现在的“中朝友谊桥”(铁路桥),之前的桥改为公路桥。
由于朝鲜关闭边境,在断桥上已经看不到旁边铁路桥上火车通行的场景,游客们依然兴致勃勃,走到断桥尽头,参观朝鲜战争时美军轰炸大桥留下的痕迹,以及对岸新义州非常醒目的类似沈阳方圆大厦形状的团结大厦。1965年,安东改名为丹东,似乎寓意为东方红之城,这座城的旅游景点也多与中国革命和朝鲜战争相关。
2021年10月,辽宁丹东,鸭绿江断桥景区,江对岸是朝鲜新义州的团结大厦。
今天,丹东有无数商人和炒房者都在关注朝鲜政治动态,只要那边出现一点改革开放的风吹草动,都会撩动他们已经等待多年的敏感神经。很多人把东北的经济复兴寄托于朝鲜的开放,如同三十年前那批淘金者在苏联解体中占到了邻国国有资产流失的便宜一样,他们期待着朝鲜廉价的矿藏、劳动力,以及封闭许久带来的严重信息不对等的好处,似乎没有意识到今天的朝鲜与三十年前的苏联和四十年前的中国区别在哪。
我坐在鸭绿江边的咖啡馆露台,从冰冷渗入骨髓的北京带着对严寒的担忧而来,丹东此时却带着深秋午后暖洋洋的体感,让这次厚重的历史文化探访有了度假的惬意。
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印制的日本名信片和广告中,丹东已经是出镜率非常高的旅游城市,当时日本为美化在满洲的非法统治,特意规划建设了一批景点来宣传自身文明的先进性。
甲午战争时清军从丹东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作战,结果被日军反推,日军在丹东建立了中国境内第一个殖民统治机构安东军管民政厅。日俄战争时,日军登陆丹东,进攻俄军,接管铁路附属地利益,开始了长达四十年的非法占据,丹东成为日本主导下满鲜一体化的重要枢纽。
再之后,1950年志愿军从丹东赴朝作战,攻入汉城的时候,参加过甲午战争的大清国海军司令萨镇冰还活着,他写了一首诗感慨:五十七载犹如梦,举国沦亡缘汉城,龙游浅水勿自弃,终有扬眉吐气天。
老城区的老建筑
离开鸭绿江边,我漫步在曾经是满铁附属地的城区。日俄战争结束后,日军与安东县达成协议,规划出日本侨民居住地。1907年,南满铁道株式会社安东地方事务所成立。1923年,日本居留民团并入安东满铁地方事务所。
这片城区以银杏树著称,七经街、六纬路、九纬路,一直到锦江山,都是著名的银杏街,不过我来的时候还有些早,银杏叶还没有变黄,未到欣赏的最佳时节。银杏变黄的时候,也是丹东特产草莓上市的时候,那是丹东一年中除了海鲜季之外又一个美食节日,这种温室大棚技术下的水果特产其实从2009年才开始兴起,却成为丹东的城市品牌之一。
我沿着棋盘格街道寻找日本殖民时期留下的建筑遗迹,在七经街与六纬路交叉路口,有一座红砖外墙的老建筑,是当年的安东电报电话局,现在是中国联通的营业点。旁边是曾经的安东邮便所,现在是中国邮政。1906年,日本在安东设立关东都督府邮便电信局安东县支局,1907年改为安东县邮便局,不过现在的这座建筑是1915年火灾烧毁之后重建的。
2021年10月,辽宁丹东,安东电话电报局旧址。
从1909年开始,日本人在安东创办了多家金融机构,这些机构的老建筑,有不少保留到建国之后依然作为银行使用。建于1909年的朝鲜银行安东支行在七经街与五纬路交叉路口,现在是中国工商银行丹东分行振兴支行,这座灰色建筑原本只有两层,第三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增加的。
同在七经街上不远的地方,1936年建成的安东协和会馆正在处于改造中,被绿色防护网围了起来。这座建筑坐南朝北,建成时是伪满洲国安东省、市协和会的活动场所,也就是用于宣传日满亲善的地方,1949年改名为劳动宫。朝鲜战争时期,赴朝慰问团在这里演出过,当时的团长是梅兰芳,还有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马连良等京剧名家。
据当地人介绍,这座建筑在改革开放后曾经出租给很多单位,已经年久失修,破损严重,不能正常经营使用,今年7月,丹东市总工会决定进行功能性修复,计划将要修旧如旧,保留原貌。
2021年10月,辽宁丹东,伪满洲国时期修建的劳动宫正在改造当中。
与劳动宫不同命运的是不远处的文化宫,这座建筑显然还在繁荣使用中,喇叭播放着二人转大舞台的演出广告。
1953年,安东市政府决定在七经街与六纬路交汇口建设一座礼堂,以区别于伪满洲国时期的劳动宫,用来召开重要会议和举办大型集会。1955年,文化宫建成,正面是绿色琉璃瓦屋顶,四根朱红色柱子顶端装饰斗拱。这种现代样式与民族传统相结合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流行的建筑风格,比较常见的就是正正方方的大楼加上中国古典的亭台楼阁式屋顶。
今日丹东的希冀
如中国其他城市一样,丹东留下的历史遗迹总是很少的,大部分都早已被拆除。
丹东曾经的地标建筑、建于1920年的消防瞭望塔有近三十米高,远望像一座教堂钟楼一样,1992年被拆除。前聚宝街上1928年建成的政裕号油坊,七经街上1930年代建成的日本兴农证券交易所,中富街上的福生德绸缎庄,财神庙街上的安东总商会办公楼,曾是丹东著名的四座丫丫葫芦楼,也就是楼顶设计成葫芦的形状。其中,兴农证券交易所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拆除,政裕号油坊毁于2004年的棚户区改造,另两座建筑何时拆除不清楚。
晚餐时间,我走到二经街。日占时期,安东县的街区被称为满人街,现在的这条二经街被称为朝鲜人街,如今,这里被称为高丽街,有很多朝鲜族餐馆和朝鲜特产店。周五晚上的高丽街很萧条,即便是晚餐时间,也只有少数餐馆里有零星客人在用餐。售卖朝鲜特产的店铺都关门了,KTV和足疗按摩店铺看着也不景气。这座以美食著称的城市和东北大部分地区一样,六七点已经是鼎盛的饭点儿,到了八九点街上还在营业的店铺就很少了。
朝鲜移民到中国,早期以垦荒为主,基本住在农村,聚居在城市中的,主要是在俄国和日本修建铁路及满铁招募来的朝鲜工人,此外,有些无地农民进城打工做小生意。
今天的丹东希望将自己打造成与朝鲜做生意的最重要边贸城市,如果能以此连接到韩国就更好了。虽然从商业规划上看,这座城市有很多朝鲜族符号,但实际上,丹东第一大少数民族是满族,下辖的宽甸和临近的桓仁(隶属于本溪市)都是满族自治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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