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雷 文/图
一
静穆的苍穹下,群山环绕的鱼脊村鸡刚叫了一遍,洒渔河流到这里名字就叫成了靖河,古柳两岸,静水流深,向北流入关河,然后流入横江再汇入金沙江、长江,最后向东奔向大海。
东方拂晓,站在黄牛皮坡俯瞰鱼脊村落,一层薄雾让村落若隐若现,宛如熟睡的少年,除了几间光绪年间大户人家修建的木结构建筑,绝大多数皆是瓦房草屋。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的一天早晨,此时刘氏家族大部分人家已起床烧火做饭,给马喂料,此行的目的地是蜀地叙府,刘家赶马营生已有一百年左右。四爷已准备就绪,牵着7匹马的缰绳拴在小磊家的椿树旁,这是小磊第一次跟随四爷、二爷、五爷出远门,学做生意。
小磊的奶奶是个聪明智慧的女人,尽管不舍,但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她是懂的。
刚下坡坎,就遇到二爷和五爷牵着11匹马和刘家七八个青壮子弟汇集在一起,此行先到昭通城装货,稍作休整,随即出发前往叙府。
昭通处于南方丝绸之路重要通道的位置,素有锁钥南滇,咽喉西蜀之美誉。豆沙关雄踞关河半山之上,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隘。
历史上,西北通往西域直至罗马的丝绸之路见著史书,闻名遐迩,南方丝绸之路昭通到宜宾的铜马古道历史久远,由于南北来往货物运输的需要,孕育了马帮的形成,而铜、银、锌、铁等矿产资源的大量开发,更为马帮的发展壮大提供了基础。
那时流行一句话,搬不完的昭通,填不满的叙府,叙府就是宜宾,是万里长江第一城,历史上产自昭通的银和冶炼好的铜,通过宜宾走水路,可以运到全国各地。昭通各地出土的大量文物佐证了昭通与中原地区文化一统,往来频繁。
清光绪二十七(1901年)年五月,在今昭通机场旁的刘家海子村马家湾,回族农民马宗祥挖土舂墙发现了东汉时期的孟孝琚碑。1963年春,在昭阳区西北后海子中寨发现了东晋时期的霍承嗣墓壁画。
下午,马帮到大关县玉碗镇,人马得于休整,这是离开昭通城的第一站,歇息一晚,明天中午到翠华镇吃午饭。
这条线,昭通到宜宾有10站:昭通→闸上→大江→大湾子→吉利铺→豆沙关(老鸹滩)→普洱渡→深溪坪→捧印村→横江→宜宾。
昭通至宜宾另一条线:昭通→闸心场→小岩洞→五寨→大关厅→吉利铺→豆沙关→盐井渡→海坝→筠连→宜宾。
直到民国时期,昭通货物的运输依然靠人背马驮。放开视野,在乌蒙山的皱褶里无数赶马人用汗水甚至生命为南北经济文化的交流与发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他们向南到达昆明,甚至到达东南亚。
二
1994年,我独自一人骑车去看影响我一生的挚友浩昌兄,终于把车推上昭阳区靖安北面的凌子口,听这名字就能猜到冬天必然是冰凌之地,这里地形陡峭,高空遥看,犹如反复折叠的鸡小肠。民国时期昭通的马帮就是从这里携带货物离开昭通,那个时候路途艰险,但依然阻挡不了人们追求财富,向往远方的决心。
现在,凌子口隧道早已打通,不仅极大地缩短了路程,道路平顺了,而高速公路贯通后,几个小时就能到达宜宾。
民国三十二年,刘家马帮卯时从玉碗镇出发,越往下走天气越热,路两旁有了芭蕉树、枇杷树等植物。
中午到了大关县翠华镇,因全县险关重叠、关镇坚固,“大关”因此而得名。翠华镇建在大山的斜坡上,对面就是更为高大险峻的笔架山,谷底是清澈透亮的关河。
五爷在街上称了几斤枇杷和大关的翠华贡茶。马帮一路上风餐露宿,茶叶、干巴、豆豉是必备,也是最爱。“干巴炒豆豉——香得打脑壳”,是吃饭时的口头禅。蔬菜倒也简单,当地买点时令新鲜的小菜便可。户外生火做饭是马帮基本的生活技能。马锅煮出来的米饭老远就能闻到香味,锅底吃不完的金黄酥脆的锅巴还可以带在路上作干粮。
暮色降临,离盐津老鸹滩还有一段距离,每人手里提着一盏马灯缓步前行。倦鸟归巢,远处的盐津铺子星火点点,马帮如果遇到山势险峻、道路崎岖、不宜野宿,不得不摸黑赶路,就得点上火把前行,毕竟平安为大,平安是福。一个小时后终于到达老鸹滩。
四爷作为马锅头,负责整个马帮的统筹,赶路、休整、联络,所有人都得听令于他,马帮的成员各司其职。有负责打前站的、殿后的、喂马的、做饭的。吃完饭正准备休息,庙里的住持走了进来,请四爷顺路把他手里的五十公斤天麻带给宜宾城里的马掌柜,并附上二十块大洋,同时请四爷带一封信交与李庄慧光寺住持,希望老友前来相聚。
第二天早晨出发前,小磊正在给马喂饲料,马店老板的闺女跑过来帮忙,二爷笑道,这姑娘怕是看上了我这个侄孙长得帅。五爷把一脸茫然的小磊拉到一边正色道:“赶马人肩负着养活家庭的重任,靠的是诚实守信经营,按时按地把货物送到,成了家的赶马人家里父母老婆孩子等着挣钱回去,路上留情是赶马人的大忌,这样的人也是马帮之耻。”“嗯,我记住了。”小磊郑重地点了点头。
刚启程到渡口,遇上了滇西托运普洱茶饼的马帮。“各位兄弟,好久不见,四爷别来无恙。”滇西王大胡子一脸春风地迎面走来。
“王兄这两年发了大财了。”四爷哈哈一笑,双方拥抱在一起。
三
2020年春,我独自一人乘车到盐津豆沙关重走了一段马帮路,混入重庆文化旅游协会的老同志队伍中,来到了雄关前崎岖陡峭的五尺道,对面便是壁立千仞的峭壁,悬棺就在盐津县豆沙镇石门村关河右岸的绝壁上,紧傍G85国道。秦开“五尺道”、汉修南夷道、隋造偏梁桥阁、唐开石门道,都无一例外地选择豆沙关作为入滇的门户。“关津枢纽”“锁钥南滇”,名不虚传。关河左岸,“五尺道”遗迹、石门关古城堡、唐贞元十年御史中丞袁滋册南诏题名摩崖,昭示着这里曾有过人文蔚起的繁荣,看着一千多年的摩崖石刻,历代中原王朝从未放弃过这里,一直有效地管理着这片古老的山河。
顺着石阶而上,被马蹄践踏的石窝一个接一个,两千多年的时光足以把石头踩成坑。
昭通先人身处乌蒙群山之中,为了美好的生活,写下可歌可泣的历史篇章,一步步走出大山,家庭的责任,妻儿的呼唤,又让他们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地返回山里的家。
我站在五尺道上的拐角处眺望远方,群山连绵,脚下的路蜿蜒曲折,在群山峡谷之中隐现,山雾弥漫,我看到四爷、五爷、二爷赶着十几匹乌蒙马过来,他们意气风发,正值青春。振兴家族,让子女成为读书人是他们的骄傲,马背上驮着茶叶、药材、铜,前呼后拥,我还看到了第一次出门的小磊!他的神态像极了我小时候吹牛,把撒大爷爷逗高兴了买糖粑粑给我吃,我开心的样子。我刚要喊,可喊不出来,梦醒了,原来是梦一场。莫名的伤感袭来,如此的手足无措。
研究表明,对面石壁上的汉代僰人悬棺,僰人的历史可追溯到夏朝和商代。而到了明朝,这个民族为保护自己的利益,与明王朝发生十余场战争,致使元气大伤,难以为继,最后消失于历史的长河中。
马队一路向北,途经普洱渡——深溪坪——捧印村——横江,进入水富地界,二爷说,过了水富,下一站就是目的地宜宾。四爷还说要带小磊去见见李庄的林先生。
地属云南的水富离四川宜宾仅32公里,是云南最北端的城市,位于四川盆地南缘过渡到云贵高原间的地带,金沙江与横江(古称朱提江,石门江,在云南称为关河)汇合处,东北面与四川宜宾隔横江金沙江相望,2014年竣工的向家坝水电站建在水富市境内的金沙江峡谷之上,最大坝高162米,水库库容51.63亿立方米,总装机容量775万千瓦,是我国第三大、世界第五大水电站。
1943年4月的清晨,阳光明媚,昭通会泽等地的马帮与四川各地的马帮聚集在码头上,江面上闪烁着鱼鳞般的光芒,大小船舶停靠在岸边,人声鼎沸,各色人等穿梭往来,一群为抗日募捐的女学生抱着善款箱向刘家马帮拥来。一个学生会长模样的男生站在高台之上激情演讲:“同胞们,日寇已日薄西山了,让我们为抗日大业出一份力。”一个女学生走到四爷面前说:“少爷,您愿意为抗击日寇捐款吗?”“捐,我们刘家马帮的人都愿意为抗日出一份力。”随即,四爷、二爷、五爷和刘家的青壮子弟都捐了不少善款!王大胡子抱了抱拳走了过来说:“刘家弟兄高义,兄弟佩服,你们这趟怕是白跑了?钱都给捐了。”二爷道:“要是日本人打过来,家都没了,钱有什么用?”王大胡子爽朗一笑道:“咱王家人也不含糊,捐,必须捐。”
随后刘家马帮把驮运来的铜银交给码头上专司铜银运输的船老大,递上票据,对方付了运费,接着到了宜宾城里把收来的皮毛货物卖给了李掌柜,四爷吩咐其余人先到客栈歇息,他还得转过两条街把盐津寺庙住持托付的天麻交到马掌柜店里,吃过中午饭还得把信送到李庄的慧光寺。
至此,昭通至宜宾铜马古道全线走完。
下午,到了距宜宾10多公里的李庄,此时的李庄由于日军占领华北,淞沪会战,台儿庄战役打响,大批社会名流,知识精英南渡躲避战乱,汇聚李庄。
李庄古镇,被近代学者称为“民族精神的涵养地,传统文化的折射点”。
社会学家陶孟和领衔的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考古学家李济负责的中央博物馆、建筑学家梁思成领导的营造学社,以及中研院人类学研究所等单位,众多专任研究人员纷纷携眷前来,李庄一时间人满为患。
小小的李庄名流荟萃:傅斯年、陶孟和、李方桂、梁思成、梁思永、 林徽因、董作宾、李济、曹禺等。梁思成与刘敦桢是中国营造学社的两大支柱,分别担任法式组主任和文献组主任。
吃完中饭,四爷带了小磊来到李庄,把马缰绳拴在营造学社门前的枇杷树上,进入大门,来到前堂,见一精神矍铄、面色清瘦、儒雅端庄的妇人。“四弟来了,近日身体微恙,见谅!还要谢谢你上次带来的羊皮褥子、彝良天麻和巧家红糖。”妇人欠了欠身。四爷忙道:“林先生客气了,您就是太操劳了,要多注意休息。”四爷转过身来,拉过小磊说:“快见过林先生。”小磊向前施礼:“林先生好”。
吃过了茶,一行人来到江边,江面开阔,薄雾弥漫,往来的船只不时驶过,林先生身旁一个十一二岁女孩忧郁地说:“妈妈,日军万一侵占了这里,我们怎么办?”林先生语气决绝地说:“冰儿,那就不跑了,跳江殉国吧!”
四爷和小磊听了浑身震撼,半天说不出话来!告别了林先生,一路无话,四爷感叹一声:“这才是民族脊梁,知识分子的气节啊!”
四
第二天早上,刘家马帮驮满了棉纱和食盐,踏上回昭通的路!棉纱将送到昭通城里的殷家巷殷吉美老板的纺织厂做成湛蓝布、港青布。
或许是造物主打开了我对近代家族史的兴趣,随着年岁的增长,越发觉得家族史蕴含着每一个家族成员共同恪守的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是家族命运兴衰、知识与财富的遗传密码!是可以通过前辈的足迹和命运知得失,知世界。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记忆中家家种苞谷洋芋,一排房子中住着的四爷爷竟然栽培了我不认识的作物,奶奶告诉我,那是魔芋。最近几年才了解到四爷爷年轻时赶过马帮,北上四川,南到昆明,果然不一般,周围人就没这种经济头脑。
2019年夏天,一家人专程拜访了二爷爷,他很开心地给我讲解了很多赶马人的经历,回答了我很多的疑问,正打算第二年再次看望他老人家,老人不幸在2020年初去世,未能成行的第二次成了永远的遗憾。
中午,刘家马帮到达大关县寿山,山脚下就是洛泽河与关河的汇集处,此处就是岔河,在下山的途中,近百匪徒持枪携刀拦住了去路,匪首唐晓初跨在马上朝天放了一枪,哈哈一笑:“四爷、二爷、五爷,别来无恙啊,挣了钱也分点给兄弟花花。”四爷上前一步说:“这次钱都捐给了国家抗日,这些年大家算是熟人了,下次有了一定奉上弟兄们的茶钱。”“少废话,等下次,跟着我的弟兄们怕要饿死了,四爷,对不住了,弟兄们给我上,把马和货给我扣下,谁要不识时务,一枪崩了扔到关河里喂鱼。”唐晓初厉声喝道。刘家几个青壮年气愤不已,刚要发作,二爷用眼神示意他们别动,劫得财物,匪徒扬长而去。
四爷思忖片刻,说:“财物就算了,马得要回来。”小磊很是惊讶,土匪抢去的东西,还能要回来吗?五爷道:“可以去试试看,这群棒客就靠在这一带抢劫吃饭,断了赶马人的后路,对他们没有好处。”
果然,傍晚时分,四爷还真就把马要回来了,大伙儿很是激动,毕竟很多马帮被土匪劫了财物后,敢怒不敢言,很少有人敢去匪巢,即使有,往往货物要不回来,还丢了性命。
1950年8月4日,人民解放军击毙了盘踞大关寿山、大湾子一带多年的匪首唐晓初。
1943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进入了关键时刻,1月30日,美英空军袭击柏林。4月1日,中国远征军昆明训练中心开学。4月17日,中国协助美军击毙了山本五十六。
1944年1月3日,中国军队在缅甸发起了对日本反攻。6月18日,在缅甸的中国军队攻克孟拱。
1944年,小磊随刘家马帮到达宜宾,正值国民政府发起十万知识青年从军运动,加之从1938年起日军就对宜宾多达8次的空袭,给宜宾人民生命财产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小磊断然从军,在缅甸的对日作战中表现英勇,表现出了优秀的军事指挥才能,从一名战士逐步提拔为团长,在对日作战中光荣负伤,送往重庆军医院治疗,期间被一个年轻的护士追求,伤愈后,厌倦了战争,秉持着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的立场,托病告假。
1948年,小磊接受了未婚妻父母的要求,远赴美国留学。
1956年,轰轰烈烈的农村合作社开展起来,四爷献出了自己仅有的4匹马,投身于社会主义建设事业。
最近才了解到,我外公才是马帮的庄家,他继承了父亲的家业,玩转马帮时代财富的秘密。
不久前,与妻子到大关考察马帮之路,想起了1998年坐上昭通城到大关天星的中巴车去寻她的往事,我第一次走过的盘山公路早已废弃不用,那是曾经马帮走过的路吗?新的高速公路可以轻松到达目的地。站在曾经马帮走过的铁索桥上,山风带着河水的气息扑面而来,思绪万千,这或许是刘家的赶马先辈在刘家众多后人中让我重走这段他们用青春、用汗水浇灌的路途,包括写就的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