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获拉达的早晨
比黎明起得更早。
在马边河清澈的水波里,他们汲水,垂钓,浣衣,搅乱了小凉山最后一缕月光,把孟获拉达的最初一片晨雾,撩开。
上亿斯年了,马河边的卵石杂乱无章。他们却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并借助一条睡眼惺忪的大鲵之口,向又一个赶往河边的人,献上赞美之辞——
瓦几瓦!瓦几瓦!(彝语,“好”的意思)
这一切,都在梦中进行着。
只有一个叫作孟获的老彝人,用嶙峋的鹰爪,拨开群山与雾障,拨开传说与史籍,用敏锐的鹰眼,看见了。
彝家新寨的巨大火塘
烽烟不再燃起。山峰以左的彝人,山峰之右的汉人,早已融入一家亲。
昔日烟峰古寨,今日彝家新寨。
在马边的170个彝家新寨中,烟峰为最。97%的彝族,3%的汉族,100%等于1。
黑。红。黄。岁月把他们染成一样的颜色——立足于广阔的黑土地,燃烧激情的火焰,被温暖的阳光温暖着。
“远方的客人,左边请!”恭候在火塘右方的主人,把我请到了尊贵的位置。上方,端坐着德高望重的阿妈和阿爸。
一口巨大的火塘,阳光霍霍燃烧。广场中央,高峙的三锅庄,架着一口想象的大锅,洋芋、荞粑、鸡猪羊牛奉献的坨坨肉,紧密团结在一起,犹如围绕火塘载歌载舞的烟峰人。
一块坨坨鸡肉,两块坨坨猪肉,三块坨坨羊肉,五块坨坨牛肉,七块烤洋芋,九巡转转酒……我贪婪的口欲,享尽人间美味。
一位生长于斯的彝族诗人告诉我:“非洲太偏,美洲太远,世界的中心就是彝家的火塘。”我理解他的夸张与幽默,补充道:“烟峰新寨的火塘,便是最大的火塘。”
在巨型火塘的景深里,支格阿龙——后羿一样的神人和英雄,正手搭神箭,弯弓射日月。我看到,两轮剩下的好日月,尽职尽责地守护着支格阿龙的子孙们,不舍昼夜。
一只雄鹰盘旋在高空,巨大的翅膀,正好荫庇着烟峰新寨全部的日子。
彝家新年的幸福分享
新年到,彝家山寨忙开了。
先不说你那高速路上奔驰的车子,马边河畔高耸的房子,存入银行大把大把的票子;也不忙喝转转酒,走亲戚,对情歌,跳锅庄。
我们还有要事做——宰一只鸡,一只羊,一头猪,一头牛,把一年丰收的喜悦摆出来,回馈大自然。高山不能少,白云不能少,飞鸟不能少,流水不能少,森林不能少,草木不能少,岩石不能少,泥土不能少,蜜蜂不能少,蚂蚁不能少……高贵的祖先,伟大的神人和英雄,谢谢了,感谢你们慷慨的恩赐!
孩子们,一个都不能少。祝福你们——未来的支格阿龙,未来的甘嫫阿妞(小凉山地区彝族美女、女神)!你们是我们翘首以盼的英雄和美神。你们是彝乡天空上辉煌的太阳,翱翔的雄鹰;是黑土地里明媚的春光,丰硕的果实。
过年了,孩子们,学会三个关键词:感恩、祈福、分享,受用终身。
……
冶勒湖冷风景
一棵独立旷野的树,独立在风中。
一棵信奉极简主义的树:有枝,无叶;有声,无色。
旷野寂静。若有若无。
我从夏天赶来,在冕宁,遇上迟到,正好填补一个空缺的位置,与这棵孤独的树并列,成为孪生兄弟。
几朵小花绽放微笑迎上来,无数小草奉上奴颜凑过来,都没逃过遥远雪山的冷眼旁观。
——风景这边独好!
偶然间,几朵白云路过高天,恰被鹰翅击落。
一棵树的手臂被云朵砸中,成为必然。
残枝如箭!一箭,就剖开了冶勒湖透彻的内心。
我看到:在冶勒湖秋天的广阔里,除了有,只剩无。
献给甘嫫阿妞的情诗
甘嫫阿妞,我们都爱你。我们是:他们和我。
他们住在火把和太阳里,住在九十九个彝寨里。他们离峨边近,距大堡近,爱得悠久而炽烈,从明朝年间起,已献给你九十九朵玫瑰。
我是一个迟到的人,错过了爱你的良辰美景。我住在离峨边很远的月亮上。我羞涩朦胧,冷静理性。我不是那个贪色逼婚的封疆大臣,我只能间接表达对你的爱意。没有玫瑰留给我当爱的信物,我就采一束火史山间的索玛花,我就掬一捧伽支河畔的碧绿水,献给玫瑰一般的你。
他们爱你的九十九种美。我只爱你的第一百种。
啊,甘嫫阿妞——你是藏在索玛花中的花神,你是住在阿妞庙里的美神。
我就是——装在你心中的安哈木嘎(甘嫫阿妞心中的爱人)!
我在古路村生活
在古路村生活,唯一的活法是学习。
学习一只山羊。一边悠闲地啃食悬崖绝壁上狰狞的怪石,总在风中向彝人弯腰的老树,一年四季漂泊不定的枯藤。如果几滴露珠不能解渴,我就站在嗰噜岩的一朵白云上,用怜惜的目光,把掉入大峡谷的大渡河扶起来,像天梯古道一样蜿蜒引入彝寨的家家户户。一边眺望大瓦山上帝的餐桌,觊觎上帝丰盛的早餐或晚餐,赏读他旷世的杰作。如有不怀好意的乱石扰我心志,把它一脚踢下去,让它咕噜咕噜,哀号不止。
学习一朵白云,把家安在古路村的尽头,云海的上面。春天、夏天和秋天,以阳光和清风为食,把杜鹃花喂肥;以明月和歌声为饵,把转转花逗笑。心有灵犀了,把那个牧羊的阿米子,背回家去当新娘。天气寒冷了,白云就是羊毛,就是棉花,勤劳的手轻轻一捻,就是一袭查尔瓦,就把自己和家人,严严裹在温暖里。
拜一个彝人为师,学习尊山羊、荞麦、玉米、土豆为天,尊大峡谷、大渡河、大瓦山为神,无论今生来世,无论朝暮晨昏,都用劳动和汗水向他们致敬,享受自己创造的快乐。学习娶妻生子,坚守一代一代祖传的日子。学习下山读书,经商务工,把简单的生活搞复杂一些。遭遇生老病死,要请毕摩,不学念经和占卜,只接受他的真理和祝福。如果外出的子孙沿着骡马栈道回来了,不要掂量他行囊的轻重,要敲敲他的脑袋瓜,装了多少稀奇和新鲜。
我在古路村的生活,就这么简单,又这么复杂。
一个彝族诗人的诗意周末
走在扶贫的山路上,左摇右晃。山路更加陡峭……
顶着正午的日头,他聪明的光头,闪闪发光。他那盛装诗歌和美酒的肠胃,他那喷涌山歌的喉咙,同时发出呼救的信号。
不能停下!他要赶往小凉山深处,为他的帮扶户,还有他关心的牛羊,解决饮水问题。
他多么渴望一滴水的诞生!
布谷布谷,声声脆。
他发现:布谷鸟的啼叫,饱含着清冽的水滴。
甘露天降。他感动得想写一首诗,回报大自然的馈赠。
可天气实在太热了。他说:“诗歌已被太阳晒干!干渴的土地需要雨水浇灌;晒干的诗歌,需要美酒复活。”
此时,我正躲在马边城的空调室里逍遥,品茗,也品生活。氤氲中,我没有诗歌可写,我只如实记录了一个彝族诗人诗意的电话,权当送他一首诗,一杯酒,送他一个诗意袅绕的周末。
向彝家阿妈学捡垃圾
走遍孟获拉达,不见垃圾影子。行商和坐贾,没有谁把一己私利拿到街面叫卖。
不闻蚊蝇嗡嗡,不闻汪汪狗吠,不闻狗主人呼唤她亲爱的宝贝,唯闻满城涛声和鸟鸣。
春天了,树和风都很自觉,直接把缤纷的落英和枯叶扔进垃圾桶。
天上的白云,掉入马边河。
城管不管这些事儿,他们都干该干的事去了。
我去荍坝古镇买新茶,随手把一片茶树叶抛到地上。卖茶的彝家阿妈很快捡回到自己的背篓里。
我说:阿妈,让它回到地上吧,我也学着捡一次。
她笑着,很幽默,挑出更多的茶树叶,递给我。
(孟获拉达,彝语,意为云雾的那边,指四川马边彝族自治县)
作者:徐澄泉(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庞玉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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