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辞旧岁迎新年之际,祖国北方呈现的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银装素裹的景色,而在南方的琼岛,依然是椰风和煦,处处花团锦簇,瓦蓝瓦蓝的天空上飘浮着朵朵白云。
海南,地处南天,孤悬海中,自宋代以来人们就称之为海南岛。
那么,她的简称“琼”是怎么来的呢?据说,唐朝时因其境内“土石俱白如玉而润”被称之为琼山。此后,海南的名字就与“琼”字结下了不解之缘,如琼州、琼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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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老朋友董春利开车拉着我们来到儋州,一行人怀着崇敬的心情参观闻名遐迩的东坡书院。
儋(dān)州,古称儋耳郡,与珠崖郡同是海南最早设置行政建制的地区。
《汉书》云:“儋耳者,大耳种也。”意思是“儋耳”这种体貌的人,耳朵非常大。
据《儋县志》记载,先秦典籍《山海经》中就有“儋耳之国”“离耳国”之称。“儋耳”也叫“离耳”,儋耳国就是离耳国。
儋耳人“以大环堕耳,俾下垂至肩故也”。而且,他们戴的耳环“分为数支,状似鸡肠,累耳下垂”“上加铜环,耳堕垂肩”,一个套一个,至少得有三四斤重。如此,一则显得耳朵特长,二则实际上也会将柔韧的耳朵渐渐拉长。
话扯远了,书归正传。在去东坡书院的路上,我就心绪难平,感慨不已。我们与920多年前的苏东坡虽然都是跨海来琼岛,却有着诸多的大不相同。
其一,来由不同。我们这些“候鸟”到海南,都是为了避寒就温,主动在此“冬藏”养老养生,连我的同事、99岁的刘纯老爷子近年来都年年来琼岛越冬;而当年61岁的苏轼老先生则是因为遭到贬谪被迫来的。
其二,心境不同。我们来海南,几乎都是心情愉悦,感觉幸福满满;而当年苏轼老先生却是无可奈何,心情郁闷,“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无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也’”。
其三,交通工具不同。我们来海南,不是坐火车就是乘飞机;而当年苏轼老先生坐的是木船,一路颠簸,甚至提心吊胆。
其四,居住条件不同。我们来海南,住的是楼房,吃的是可口的饭菜,走的是平坦的水泥路,闲暇时不是唱歌、跳舞、健身就是打牌下棋等;而当年苏轼老先生面对的是蛮荒之地,“此中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一派荒凉景象。
在宋代,流放海南是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惩罚啊!
古往今来的大文豪,苏东坡是老夫由衷景仰的文化巨匠。我钦佩他的绝世才华、斐然文采,更敬慕他的伟大人格、有趣灵魂,可谓心驰而神往。
且不说这位旷世奇才的鸿篇巨制,单是他留给后世的千古绝句就不胜枚举: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前赤壁赋》)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惠崇春江晚景》
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和董传留别》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念奴娇·赤壁怀古》
天涯何处无芳草。《蝶恋花》
多情却被无情恼。《蝶恋花》
人间有味是清欢。《浣溪沙》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临江仙·送钱穆父》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赠刘景文》
……
这位唐宋八大家之一,在文、诗、词、字、画方面都堪称一流,真乃一身盛名。
苏轼22岁那年参加科举考试,凭着真才实学一举成名,走上了仕途,先后任凤翔府判官、杭州通判、密州知州、徐州知州、湖州知州等,踏踏实实地工作,一步一个脚印,逐步被提拔重用。
生性耿直的苏轼在朝堂上敢于说实话,不看谁的脸色,不考虑对自己是利是弊。
他在《思堂记》中自称:“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大意是,心里有话就脱口而出,说出来就得罪人,不说出来自己憋得难受。我认为宁可得罪人,也一定要说出来。
如此耿直坦率之人,尽管才华横溢、能力超群、务实肯干,在政坛上一般都不会那么美好。苏轼的仕途充满了坎坷,甚至是大起大落,一次又一次被贬谪,弄得他四处漂泊,难以过上安稳的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磨难居然都与他的几个朋友有关。
王安石、司马光、苏轼原本是相互倾慕的好朋友,转折点是宋神宗任用王安石变法。
实事求是地说,王安石忧国忧民,变法的初衷是想发展生产,富国强兵,挽救宋朝的政治危机,其内容以“理财”“整军”为中心,涉及到政治、经济、军事、社会、文化等各个方面。实际上,变法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充实了政府财政,提高了国防力量。
革命导师列宁曾经称赞王安石是“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
关于这场变革的具体内容和意义,是另一个话题了,不在这里赘述。
变革没有错。然而,矫枉容易过正,变革的措施也不会十全十美,况且势必触及到一些人的切身利益,引起激烈的反对在所难免。
王安石的变法也是如此,譬如有的措施过于超前,脱离了现实;变法的重点是富国,而不是富民,在新法推行过程中损害了社会各阶层的利益;变法急功近利、急于求成;用人不当;政策执行不力;尤其是许多变法政策加重了农民的负担,使他们的生活更困苦,等等。
首先站出来强烈反对变法的,就是王安石的朋友、翰林学士兼御史中丞司马光。反对的理由,我就不细说了。
再说苏轼,也看到了变法带来的许多弊病,开诚布公地跟王安石讲理,乃至站在守旧派的立场上,多次上书神宗皇帝,表明自己的反对态度。
正如有识之士所说,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改革派和以司马光为代表的守旧派之争,本质上并不是权力之争,而是政策性的争议;并不是要不要改革的争论,而是怎样改革的争论。
假若王安石在变法中摸着石头过河,善于听从各方面的意见,及时地纠正脱离实际的措施等,双方的争议大概就会缓解一些;可王安石偏偏是个“拗(niù,固执;不随和)相公”,刚愎自用,凡事根本不听劝。
你司马光不是反对变法吗?扫除障碍!于是乎,王安石把司马光撵出了朝廷,让他去编撰史志。岂不知,这倒成全了司马光,他为后世留下了一部不朽的伟大历史著作《资治通鉴》。
王安石了解苏轼的性格和人品,虽然生他的气,却也没有过分难为他。
可是,支持变法的一些投机分子却不肯放过苏轼,他们指控苏轼写诗文讪谤朝政、反对新法、指斥皇帝。譬如,苏轼在诗中写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一句,对方硬说这首诗是诽谤宋神宗。
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苏轼被捕入狱后,那些小人又不断地撺弄皇帝,要求处死苏轼。
这时,不但与苏轼政见相同的许多元老纷纷上书,连变法派中的有识之士也劝谏神宗不要杀苏轼。已经退休的王安石上书说:“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
更由于宋太祖赵匡胤曾经定下了不杀士大夫的国策,苏轼才躲过一劫,下狱103天,免遭杀身之祸,被贬到黄州任有职无权的团练副使。
世事难料。元丰八年(1085年),宋哲宗即位,守旧派的代表司马光重新被起用为相。随之,苏轼被召还朝,升至翰林学士、知制诰、知贡举。
司马光是个聪明人哪,谁不知道“司马光砸缸”的故事?而且,他有文才,有能力。不过,此公的心眼儿有点小。他东山再起之后,不管王安石的变法措施是对是错,一概否定,全部废除,同时拼命压制以前拥护变法的人。
苏轼见了,又有意见了。他劝告司马光,像“差役法”这样利国利民的好法不应该废除。司马光根本不听,铁了心非要废除差役法。气得苏轼骂他是不听人劝告的倔强的“司马牛”。
由此可见,苏轼根本不搞“选边站”,他不管是变法派还是守旧派,只看孰是孰非、孰对孰错,结果是夹在“拗相公”和“司马牛”中间,两头受气。
他又得罪了守旧派,再度遭到诬告陷害。在这前后,他担任过颍州知州、扬州知州、定州知州,又被贬至惠州。
苏轼是天生的乐天派,特能随遇而安,苦中作乐,自得其乐。
惠州素称蛮荒之地,气候炎热,瘴气盛行,容易致人生病。苏轼来到这儿,感觉山清水秀、民风淳朴。他借钱盖了房子买了块地,学做陶渊明。新居命名“白鹤居”,书斋取名“思无邪斋”。他还写了篇《白鹤新居上梁文》,“尽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当地太守请他品尝荔枝,他又即兴赋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这些事儿传到了京城,宰相章惇听说苏轼又是“春睡美”,又是“不辞长作岭南人”,得了,你别在惠州“美”了,再次向皇帝参奏他,将其贬谪到更遥远、更荒凉的儋州。
章惇也曾经是苏轼的莫逆之交,因为对待变法的态度不同,反目为仇。朋友整朋友,下手更狠哪。
就这么,苏轼来到了海南。这是东坡先生之不幸,却是海南之大幸啊!
宋朝绍圣四年(1097年)四月二十九日,61岁的苏东坡抱着此去必死的绝望心情,带着小儿子苏过,与留在惠州白鹤居的亲人挥泪告别,乘舟渡海,到达生活条件更为艰苦的儋州——哦,此时的儋州已经改为昌化军(“军”是宋朝的行政区划)。
苏轼心灰意冷,感叹“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他甚至做好了死的准备,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今到海南,首当做棺,次便做墓。”
别看那些小人往死里整他,可苏轼不仅声名远扬,而且口碑颇佳,许多人都愿意帮助他。
苏轼刚一抵达儋州,昌化军使张中就冒着被罢官的风险,将他与苏过接到官舍居住,每天用好菜好酒招待。所谓的官舍,也不过是一所小旧房子,秋雨一来,房顶就漏,夜里苏轼不得不把床东挪西移。
苏轼的政敌得知了这种情况,派人将他们父子驱逐出官舍,还罢免了昌化军使张中的官职。
须知,苏轼虽然被贬,不还是“琼州别驾”吗,凭什么不让他住官舍?没处讲理啊!
在这种情况下,苏轼只得“买地筑室”,在儋州城南的一片热带乔木桄榔林中建起了三间茅草屋,当地百姓“运甓(pì,砖)畚土以助之”。他将茅屋命名为“桄榔庵”,总算有了一处可以遮风挡雨的栖身之所。
那时的海南,夏季炎热难挨,冬季雾大风大,湿气满天,经常弄得人浑身瘙痒。艰苦的生活可以想见,不多说了。据苏轼自己说,贬谪海南时为了供给衣食,卖光了酒器,只盛下一个制工精美的荷叶杯。
面对困境,苏轼自我安慰的功夫十分了得。前面说了,刚来琼岛时,他环顾四面大海无边无际,凄然悲伤;转念一想,天地都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也在四海中,谁生下来不是在岛上呢?“念此可以一笑。”你看,转悲为喜,就这么简单!
苏东坡笑对艰苦环境的折磨,“独与幼子过处,著书以为乐,时时从其父老游,若将终身”。
苏过是个孝顺孩子,老爹贬居儋州三年,他一直守候在身旁,帮助打理琐事,还陪着父亲一起研修诗词,一起绘画。
有一次,苏轼穿着斗笠、木屐回家,几个黎族少年好奇,跟在后面做怪模样。他回头见了,愉悦地放声吟道:“野径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语说坡翁。”其自娱自乐的心境,略见一斑。
在儋州的三年,是苏轼在生活上遭受苦难最多的时期,也成为他文学创作的一个高峰时期。他在小儿子的帮助下,整理杂记文稿汇编成《东坡志林》,完成了对《尚书》的作注,同时作诗130多首。
对此,北宋著名诗人黄庭坚感慨道:“东坡岭外文字,读之使人耳目聪明,如清风自外来也。”
假若在困境中只是自我调节心境,自得其乐,自娱自乐,那就不是苏东坡了。他的心中装着百姓,无论在哪里为官,都为百姓解忧愁、做好事。仅举一例,杭州、徐州、惠州三地的苏堤,不就共同见证了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辉煌政绩吗?
初到海南,苏轼在今海口暂住十余日,就为海南人民做了第一件大好事。
当时琼州缺水,百姓喝的都是咸积水,容易生病。苏轼在附近散步,发现周围泉水虽然多,但都不可饮用。经过寻找,他在城墙东北角的一个地方发现了两处近在咫尺的泉眼,其中一处泉眼的泉水甘甜。
苏轼马上叫来村民,指导他们开凿此泉。从此,当地百姓便有了甘甜可口的饮用水。这就是保留在今日五公祠内的“浮粟泉”,有“海南第一泉”的美誉。
谪居儋州三年,苏轼与当地百姓相处融洽,亲如一家人,带领他们挖井取水饮用,上山摘采草药,为当地人探索出了治疗疾病的药物,如荨麻、苍耳等;他还劝导农民开垦荒地,发展农业生产,才会带来长远的福利。
苏轼发挥特长,开办学馆,讲学明道,使儋州教化日兴,“书声琅琅,弦歌四起”。儋州此时成为了全岛的文化中心,也培养了民众尊师重教的传统。
苏轼来海南之前,这里在宋朝100多年里从来没有人进士及第。但苏轼北归没多久,他的学生、琼山人姜唐佐就成为海南的第一位举人(后来又经殿试被赐进士);随后,他的另一位学生、儋州人符确成为海南第一位进士。
从此,海南人才辈出。有人统计,经宋、元、明、清几代,海南出现举人767人、进士97人。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苏东坡对海南教育的巨大贡献。
东坡先生特有趣,他在海南吃了当地的生蚝后,特地写信叮嘱儿子:“无令中朝士大夫知,恐争谋南徙,以分此味。”意思是,海南的生蚝太好吃了,千万不要告诉朝廷里那帮人,免得他们跑海南来跟我抢着吃。
据说,儋州人吃的芋头粥、地瓜粥,是从苏轼的小儿子苏过那里学来的。
海南人由衷地爱戴这位可钦可敬的老人,他在当地也结交了不少好朋友。如今东坡书院的前身载酒堂,就是好友黎子云等人筹资为他建造的。当时的载酒堂只是一间简陋的房子,后经几个朝代的扩建,成为现在这个规模。明代时,载酒堂改名为东坡书院。
尽管当时的载酒堂房屋简陋,却是苏东坡居住生活、讲学授书、喝酒会友的地方,每天都传出琅琅的读书声。
东坡书院的大殿正中,有一组苏东坡讲学的塑像。先生持卷讲授,好友黎子云在认真聆听,而儿子苏过则恭敬地站在一旁。殿上的匾额题名是“鸿雪因缘”。
书院两侧还建有两座小院,分为叫西园、东园。在西园的奇花异草中,立着一尊苏东坡铜像。先生头戴斗笠,身穿长袍,右手持着一卷书,左手提着长袍,走在乡间小路上。
东园有一口井,叫“钦帅泉”,当地俗称“酒井”,伴随着一个美丽的传说。
儋州有东坡村、东坡井、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帽等,据说连语言都有一种“东坡话”。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宋哲宗驾崩,65岁的苏东坡得以遇赦北归。当他和儿子苏过离开儋州时,许多老百姓挑着酒水与干粮为他们送行。在澄迈老城的港口,苏东坡和苏过登船漂浮而去,在大海里消失了影子,老百姓才含泪归去。
感慨万千的苏东坡写下了一首《别海南黎民表》:“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他发自肺腑地将海南称作自己的故乡,表达了对这片流放之地的无限留恋和对友人的难舍之情。
第二年,苏轼老先生在临终前还称“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三州,原本都是他被贬官流放之地啊!
顺便说一句,徽宗继位后,章惇垮台了,也被贬官到雷州半岛。他的儿子觉得自己老爹以前对苏轼迫害甚多,担心受到苏轼的打击报复,特意写了一封长信给苏轼,请求他的宽恕。
苏轼在回信中叮嘱他好好照顾年迈的父亲,多备些“家常用药”。他还给病中的章惇寄去一些药方,嘱其多多保重。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这是苏轼赠送友人的诗句,老夫格外喜爱。 (文中部分图片源自网络,由衷感谢摄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