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月薪5万的精英白领，却选择逃离城市搬到东南亚小岛隐居冲浪，在岛上开旅店创业遇疫情亏两百万，又遇超强台风一夜间店铺全毁。
这是《地球漫游》栏目的第二篇，关于一位都市白领跨海远游，离开熟悉的都市往日的生活，停留在无尽海洋中一颗海岛，那里有海浪、骄阳、椰子树和别样的生活。但寰宇之内，生活处处皆异又处处相同。正是在这颗热带岛屿上，故事的主人公经历了绵延至今的疫情，苦熬至今，一场年末的台风又摧毁了一切。无论在地球的哪个角落，生活总是无常的，他在某个瞬间感到了痛苦和迷茫，“这三年的努力和坚守都没了，在这个岛上以后要怎么生活我不知道。”但那种感受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早上5点多，巨大而耀眼的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来，“你好像又能看到一点希望，太阳升起来，我们都活着。我们没有死，这个岛上死了很多人，但我们都活了下来，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只要还活着，就没有什么好崩溃的。”
撰文丨南阁 编辑丨张瑞 出品丨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
在物质被清零之前，肥力的人生是个让人羡慕的故事模板。
2018年底，28岁的他攒了一笔钱，决定辞职去菲律宾一个名叫锡亚高（Siargao）的小岛上开餐厅和民宿，这样就可以过上每天冲浪的理想生活了。
锡亚高位于菲律宾的东南部，这个438平方公里的小岛遍植椰子树，直面太平洋的海岸线蜿蜒绵长，最著名的冲浪点名叫云9（Cloud 9），这里可以形成稳定和漂亮的管浪，是世界冲浪胜地。肥力喜欢冲浪，在浪头沉浮，仿若飞翔，那让人感到自由。辞职之前，他已经在广州工作了七年，主要做互联网企业广告代理。那是一份收入优厚的光鲜职业，但他时常感觉并不擅长和人打交道，喝酒应酬左支右绌。在工作的压力下，身体也出了问题，肠胃炎，虚胖，不停地掉头发……只有在海水里才能找到某种舒适和自由，尽管有一次因为冲浪板上的绳子断掉差点死在海里，但还是觉得，“与自然相处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情。我敬畏它、尊重它，它也会给我回馈好的海浪，好的天气，好的阳光。”
肥力
他的餐馆和民宿整整装修了半年，几乎用尽了全部的积蓄，2019年8月开业之后生意兴隆，大部分来岛上的中国人都会光顾他的生意。他每天招呼客人，冲浪两个小时，生活变得规律，饮食也很健康，身体晒得黝黑，从肥胖变得精瘦。
他看上去过上了自己理想中的生活，直到疫情两年，闲适变成苦熬，然后一场超级台风，又摧毁了一切。
从2020年初开始，在一年零九个月的时间里，肥力所在的锡亚高岛实行封闭，店里没有游客，没有收入，最困难的时候，他连国内的房贷都还不上了。今年九月，小岛终于放宽政策，游客逐渐增加，在终于缓过来一口气的时候，12月16日的台风“雷伊”摧毁了这座岛上90%的房子，包括肥力的店，那里变成了一片废墟，屋顶和墙板都都被吹跑了，只剩下钢结构的支柱孤零零立着，用他的话说，现场像是“像是被飞机轰炸过”。
我以为我们的通话会比较沉重，但令人意外的是，电话那头的他听上去镇定从容，甚至还有一丝幽默。我于是询问：“是不是有保险赔付？”他说：“没有。”他的的确确失去了这三年亲手建造的一切。
我想探究原因，他向我提起台风发生之后第二天的一个场景。他从躲避的酒店里出来，路上是被摧毁的房子、掀翻的树，还有表情空洞的行人，有人崩溃痛哭，还有人抬着棺材（据菲律宾国家减灾委12月31日简报，台风“雷伊”目前已致菲律宾445万民众受灾，超过53万栋房屋被损毁，造成的死亡人数已上升至405人，另有82人失踪，1147人受伤）。肥力想，自己的店应该是没了，他在某个瞬间感到了痛苦和迷茫，“这三年的努力和坚守都没了，在这个岛上以后要怎么生活我不知道。”但那种感受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早上5点多，巨大而耀眼的太阳从海平面上升起来，“你好像又能看到一点希望，太阳升起来，我们都活着。我们没有死，这个岛上死了很多人，但我们都活了下来，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只要还活着，就没有什么好崩溃的。”
受台风“雷伊”重创的锡亚高岛 肥力
如果这场台风发生在2019年他的店刚开业时，他想自己必然会崩溃。但这两年的海岛生活，海浪、大疫，它们似乎共同赋予了他某种更坚韧的东西。疫情最焦虑的时候，他每天都去冲浪，“每天冲2、3小时浪，只有你跟海浪在互动，跟自然在互动。然后就没有任何的思想和杂念在里面，你会忘掉所有的事情，只是沉浸在那一刻。”那让他感到平静，生活维持着正常的样子，他冲浪、做饭、遛狗，偶尔卖一些冲浪板给当地人以维持生活。他过着极为简朴的岛民生活，除了食物，不太需要其他的物质。他三年没有剪过头发，头发长到了腰部，胡子也不怎么剃，因为经常下海的缘故，甚至不需要上衣和鞋子，只要有两条冲浪裤换着穿就够了。这种生活持续了两年，他意识到自己的变化，不再那么焦虑和绝望了，“你会觉得只要每天能活下去，不饿肚子，然后每天有浪冲，生活在那么美的地方，已经很好了。”
他看上去对未来并不恐惧，“我估计我以后还是会做浪人肥力吧，只是可能冲浪要换个地方，人怎么都能活下去的。”
事实层面上，肥力的理想生活被疫情和台风摧毁了，但从另外一重意义上来讲，他似乎真正获得了某种理想的、自由而无畏的生活。
以下是肥力的自述：
“疫情”
菲律宾的疫情是从2020年初开始的，那时候的我的店刚营业了四个月，锡亚高当地政府开始封闭全岛，不让进也不让出，街道都会封锁，不让大家出出去闲逛，所有餐厅都要关门，出去买生活用品每家每户也只能派一个代表。
我们在岛上就租了一块地，大概600多平米，月租8000块，设计了一个二层的餐厅和冲浪店，店面后面是七间民宿，我主要负责餐厅，我老婆主要负责客房。房子都是我自己设计的，有些建材就在国内买好，然后运到岛上，雇当地的工人开始盖房子的，从设计到盖好前前后后花了8个月，一共花了150多万，这几乎是我全部的积蓄了。
生意一开始还是挺顺利的，因为锡亚高岛这几年变得越来越有名，吸引了很多国际游客和冲浪爱好者，我这边客房基本上是不愁客人的。餐厅也是岛上第一家中餐厅，你知道海外很多中国人不吃中餐会饿死的（笑）。另外我也是岛上第一家中国人教冲浪的店，来锡亚高的中国人很多都会找我去学，所以生意是完全不愁的。那时候每个月纯利润大概能有两万到三万块钱。
锡亚高岛曾在2019年被法国旅行杂志《Conde Nast》评为“全球最美小岛” 肥力
疫情一来，就完全没有了游客，也没收入。一开始还不会太焦虑，以为跟“非典”一样，守个两三个月就结束了。结果疫情就一直在持续，就觉得很绝望，就看不到开岛的希望，特别是今年上半年的时候，一年多了，还没有看到开的希望，那个时候真的是很绝望的。
我们这种在当地投资开店的受影响很大，但是疫情对当地人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影响。锡亚高旅游业刚发展没几年，虽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产业，但是也不是一个绝对的支柱产业，本地人最重要的生活途径还是靠种田或者捕鱼。就算有疫情，也不影响他们捕鱼，不影响他们种田。
有一些本地人当冲浪教练，他们可能受到了一些影响，没有游客的话，他们有很多回去种田的，或者去工地上去做小工。这对他们来说他们无非就是换了一个职业。我之前经常请来我店里唱歌的一个当地歌手，疫情之后，我听说他去另一个城市工地上搬砖去了。
但他们好像也不会特别觉得这是个事儿，可能是天性的关系，菲律宾人都比较乐观，他们对于生活的要求也是很低的，只要能活下来，有口饭吃，其他都没所谓，家里有块地，下海捕一下鱼也都能填得饱肚子。
菲律宾友人与肥力 肥力
一开始大家对疫情有点紧张，但是时间一久，大家就觉得这个东西也没那么可怕，再加上在海岛地区，冲浪的人又比较多，身体素质普遍都还比较好，大家就当得一场感冒。我记得岛上严格的防疫措施维持了两个月之后，大家就该聚会聚会了。我记得有一个朋友好几天没见，然后突然走到街上见到了，打个招呼，那些老外然后打个招呼握手拥抱一下什么的，然后对方告诉我前几天得新冠了，现在还没怎么好，所以在家躺了两天没有出来。有时候，同一桌吃饭的人吃一半，对方突然告诉我，前几天新冠了，现在没什么胃口，感觉今天吃的东西都尝不出味道，反正大家气氛都很正常的，我们也没所谓了。
比起担心新冠，大家更担心的是没饭吃。 当时我自己国内还需要还房贷，一个月7000多块，已经快要还不上了。这边还要继续支付租金，地主给减到1000块，我们生活上其实没有太多开支，能省则省，我们最大的生活成本就是吃饭，还有水电费和租金，一个月加起来有四千多块钱的支出，那时候只能吃老本，但也快吃完了。
我当时精神非常煎熬，因为这个店投入了那么多，又不能轻易地就放弃掉，但是它又不带来收入，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岛。当时也有想过回国，但是回国太贵了，一个人回国可能要花掉10万块钱人民币，那时候一张机票都要四五万起，出发之前还要做很多检测，菲律宾的检测都是私人机构，一次就好几千，专门宰中国人。机票经常是超售的，你可能得要在马尼拉待3个月、4个月，才会轮到你回国。在马尼拉生活成本也可能很高。回国之后，隔离还得自己花钱，七七八八加在一起，你至少要准备个10万，你才敢回国，我们一个人都出不起，何况两个人。
冲浪是支撑我那段时间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吧。我们就每天都会下海冲浪，作息基本上是跟着潮汐走的，有那种浪报App，会告诉你第二天涨潮的时间、风向，然后浪大概是多大。所以每天去冲浪的时间也都不太一样，有时候会经常要4点多5点钟，天还没亮就起来冲浪，有时候可能是大太阳的时候冲浪。
那段时间每天大概两个小时保底吧。我们早上5、6点钟就坐船出海，带上很多水和干粮。然后冲到了中午10点、11点，上船喝点水吃点东西，再下海去冲，好多次回到岸上的时候都天黑了。浪很好的时候，我们都不想浪费。
肥力
在海里面，你是没办法带手机的，待在海里面那一块，只有你跟海浪在互动，跟自然在互动，没有任何的思想和杂念在里面，你会忘掉所有的事情，只是沉浸在那一刻。
那段时间，冲浪技术有了很大提高（笑），感觉自己从一个仅仅会冲浪的人变成了一个Pro（专业）级别的冲浪者， 比如说在国内，初学者可能冲的浪大概一米高左右，在这边我们有时候会去挑战一些3米4米的，甚至更高的浪。我现在能钻进管浪里，这是一个很难的技术动作，可能国内能做的人也没有几个，不过我现在只能钻，但是还出不来（笑）。
在海岛生活久了，慢慢慢慢地，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心态都发生了变化，你的身形、体形都是非常健康的一个状态，然后皮肤也是晒得黑黑的。作息会非常地规律，晚上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娱乐活动，也不需要熬夜，到了10点、11点就困得不行，就一定要睡觉了。早上五六点，外面鸡一叫，你也得起来了。岛上也没有太多垃圾食品可以吃，奶茶这种东西，岛上也没有。你只能每天自己做饭，吃海里面新鲜的鱼和海鲜什么的。
生活在岛上，和当地人一样，物欲也会变得很低，在这购物很不方便，从淘宝买东西，估计要两三个月才能到货，收到以后，要是退换，再运回国，半年就过去了，运费都要比货物的价值高了。我有好几年都没有买过新衣服，生活在这里，只需要几条冲浪裤。
慢慢融入这种生活之后，你会觉得只要每天能活下去，不饿肚子，然后每天有浪冲，能生活在那么美的地方，已经很好了，所以逐渐地也没有那么焦虑了。
今年十月份，小岛开放了，我的店重新修正之后又能营业了，当时待在大城市里的人，都疯狂出来玩，生意就逐渐恢复。虽然说中国还没有开放出国，但是附近这些国家有很多中国人。我记得第一批客人是从马尼拉过来的几个中国人，他们在马尼拉工作生活的，我们当时吃了烧烤，喝了酒，就很高兴。生意一点一点慢慢好起来。
你渴不渴望你会飞？
我是在2018年底辞职的，那时候就觉得工作太累了，想去一个海岛上生活。
我之前做互联网公司广告代理的，在广州工作了七年。当时的感觉就是自己一直在做着并不擅长的事情，我好像不是很擅长跟人打交道，比如应酬喝酒什么的，完全搞不来，就觉得跟人打交道好累。互联网行业还需要经常加班，一些广告上线时间都是晚上12点，上线之后如果有问题，半夜一两点会被客户打电话叫起来开会，紧急去调整内容。
我属于比较爱操心的人，这个性格有好有坏，好处就是非常负责任，客户给我项目，交在我手里，他们就很放心，我各个方面都会去帮他们搞好，那些年客户很满意我跟他们的合作，也愿意把项目交给我。但是缺点就是你要顾虑很多事情，给我造成的精神压力就会很大。那几年整个人都是很焦虑的，头发也是在那个时候掉光的，发际线也（退后）很严重。我在那几年长得很胖，身体就虚肿，经常会有肠胃炎，上吐下泻，医生说是压力过大导致的，要去医院吊水。
曾经与现在 肥力
倒也没有说哪个事情把我压垮了，实在是干不了这个工作了，倒也没有这个，就只是越来越觉得这种生活不能持续吧，这种人生也不是我想要的，再过几年到30多岁之后那种节奏我也熬不住了，所以就想尝试去做一些改变。
在接触冲浪之前，我其实更喜欢的是潜水，每年都会用假期去菲律宾或者马来西亚潜。2015年，我假期去了一趟斯里兰卡，在那里第一次接触冲浪。你要问我冲浪为什么吸引人，我之前经常跟别人讲冲浪，我就会问他，你渴不渴望你会飞？如果你渴望会飞，可是你没有翅膀，但是当你站在冲浪板上，在海浪上面走的时候，几乎就相当于你是在飞。其实是一样的原理，鸟在飞是因为空气的力量把它给托起来，冲浪也是因为那道海浪把你给托起来。
我就特别迷恋那种在海浪上飞翔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飞行的时候会觉得更自由吧，因为在现实中很多东西限制了你的自由，因为你要挣钱，你要生活，社会压力那么大，你要去想办法，家人都希望你多挣钱，去买房买车，生活得比别人好。
我一直以来是遵循这些规则的，我大学念的是法语，毕业的时候很多同学进了国企，有的在非洲驻外，在工地上给人当翻译。我不太想去做那种工作，当时觉得广告行业更洋气更光鲜，天天出入高端写字楼和五星级酒店，坐格子间也很洋气，待遇也不错的。你看我当时很中规中矩的，想要努力工作，赚钱，买房买车，结婚，跟大部分人一样吧，就是这样子生活下去吧。
但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想法发生了变化，有可能是因为每次假期都攒钱出去玩，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他们过着各种各样的生活，你才意识到世界上不止有一种活法，还有各种各样的活法你都可以去活，我那会儿经常来菲律宾，认识岛上几个开酒吧和开餐厅的老板，就觉得他们也在这边生活得挺好的，也能养活自己，所以后来才会去做这种乱七八糟的选择吧（笑）。
